夜深人静。
火炕的余温尚在,女知青们挤在一起,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最后的共处时光。
黑暗中,张兰侧过身,朝着柏月的方向,压低了本就轻的声音。
“月儿,有句话憋了一下午……”
“你不在村里这些日子,那个王同志,前前后后又来了好几趟呢,拐弯抹角地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
柏月的心蓦地一沉。果然……那人的心思,她早有疑虑。
静默的空气里,她轻声应道:
“兰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个。”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
“这事儿我知道了。下回他若再来烦扰,请转告他——就说我柏月……已经嫁人,去部队随军了。”
张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嘴角勾起安稳的笑意:
“安心,月儿。踏踏实实去过你的新日子。这儿……有姐在呢。”
一股强烈的暖流冲上柏月的鼻尖,她侧过身,
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看着黑暗中张兰模糊却亲切的轮廓。
“谢谢你……兰姐。”
她低语着,声音带着深藏的依恋,
“下乡这一年,多亏有你,处处护着我……”
她的喉头有些发紧,“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
张兰在暗里伸过手,轻轻回握了一下柏月的手,声音也微微哽咽了:
“傻月儿……咱们都是……响应号召,来支援农村建设的……姐妹……”
她吸了下鼻子,“记着,到了部队……安顿好……一定要……给姐写信啊……”
“一定!”柏月用力地回握,郑重的承诺融进微凉的夜色里。
窗纸上,映着清冷的月光,霜花悄然凝结。
一夜过去。
东方刚泛起鱼肚白,薄雾似一层轻纱笼罩着宁静的青山公社。
柏月已无声地坐起身。
火炕的暖意尚未散尽,周围姐妹们沉沉的呼吸是昨夜深谈的最后余韵。
她手脚麻利地穿好厚实的棉袄棉裤,将不多的几件行装仔细打包捆扎。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铺位上。
借着晨曦,她悄悄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塞到张兰的枕头边。
里面是她昨晚辗转反侧时,特意从系统商城里换来的几样稀罕物。
用了不少积分,商城是真的有点坑得。
几个饱满的红苹果、两罐沉甸甸的糖水蜜桃罐头、一把晶莹的水果硬糖,还有一小包葵花子。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不仅是珍品,更是她无法宣之于口的满腔谢意和不舍。
收拾妥当,她轻手轻脚地拿起行李包。
临出门前,她又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土炕上那个蜷缩在被子里、轮廓熟悉的影子——张兰。
昨晚那哽咽却无比坚定的承诺犹在耳边。
她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清冽空气,压下眼底的温热。
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清晨的寒气扑面而来。
院里已有早起的知青在生火、打水。
“柏同志?这么早?”有人惊讶地招呼。
“哎,”柏月努力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声音清晰,带着一点刻意为之的轻快。
“赶车呢,天亮了路好走。”
“东西都收拾好了?”
另一个女知青也围过来。
“都好了,”柏月点头,
“麻烦姐几个以后多照顾着点儿,我……这就走了。”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随后走出来的张兰身上。
张兰披着件外衣,头发还有些散乱,显然是闻声仓促起身,眼周微微泛着红。
“月儿……”张兰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兰姐,”柏月走到她跟前,将一样小东西塞进她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塑料梳妆盒,盒盖里藏着崭新的十块钱(这也是她能想到的、最实用的告别)。
低声道,“这个留着……买点零嘴,别亏着自己。”
张兰握紧那盒子,手心里冰凉的触感却直抵心窝。
她没看里面是什么,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柏月的手,千言万语都浓缩在那一握的力量里。
“路上当心。到了就写信!”
“嗯!”柏月重重点头,不敢再多停留一秒,怕自己的声音在阳光下泄露情绪。
她利落地转身,推起那辆钟卿离给她借的二八式自行车。后座上捆着行李。
“柏月,路上慢点!”
“到了部队好好干!”
“记得写信回来啊!”
姐妹们的告别声此起彼伏,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又带着离别的萧索。
柏月一一挥手回应,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都记下了!姐几个保重!再见!”
她蹬上自行车,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行李在后座随着颠簸轻轻摇晃。
车子驶过公社大院铺着碎石子的路,穿过熟悉的晒谷场。
她没有再回头。
“兰姐……姐妹们……”柏月在心里默念着,迎着晨曦的方向,用力蹬起自行车。
车轮碾过乡间土路,扬起一点微尘。
张兰站在原地,直到那黑点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缓缓摊开手心,看着那只崭新的塑料梳妆盒。
打开盒盖,那卷成卷的十元钱和一张包着油纸的水果糖赫然在目。
她剥开一颗丢进嘴里,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却滚烫地熨贴着心口。
她深深吸了口气,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仿佛也带走了那份沉甸甸的离愁。
她抹了下眼角,将盒子紧紧攥在手心,转身走向灶房,口中低声嘟囔着,却带着一丝坚毅:
“走了好……走了好。安心去吧,月儿……”
灶房里,隐约传来她麻利地刷锅、添水的声响。
柏月一路用力蹬着车,冷冽的晨风拍打在脸上,吹散了些许离愁的沉重。
她用了比回村时更短的时间便抵达了碾河县城。
熟悉的喧闹声、车铃声和广播声渐渐取代了公社的寂静。
她顾不上歇息,骑着车直奔县招待所。
这年头,能住进这独栋小楼的,都是有身份的人。
停在钟卿离房间门口时,柏月微微气喘,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冷空气里凝成一点湿润。
她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因为赶路有些急促的心跳,抬手敲响了那扇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