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景深醒来时,窗外天色灰白,暴雨未歇。
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他躺在客房沙发上,身上搭着那条米白色的薄毯,边缘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是她的味道。
记忆如潮水回涌。
昨夜那一通电话,他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喉咙干涩得发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反复撕扯。
可她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装作温柔安慰,只是安静地守在线路另一端,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耳膜:“我在听。”
那一刻,他竟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缓缓坐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沙发扶手,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本摊开的《情绪日志》续编。
这是苏晚晴留下的最后痕迹之一,封皮素净,内页却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对环境、光线、声响的敏感反应,甚至标注了每一次心率异常的时间节点。
原本以为她是为秦医生准备的临床资料,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才看见夹在其中的一张泛黄纸片。
不是打印稿,而是手绘地图。
线条精准,比例严谨,像是出自建筑设计师之手。
图中标注的是老宅西翼早已废弃的书房——那个连维修工都避之不及的霉烂角落。
旁边一行小字,墨迹清冷:
“你说过,真正的秘密不在档案里,在你不敢去的地方。”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她怎么知道?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过那间书房的存在,更别提……那是母亲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可身体比理智更快做出反应。
当天傍晚,他驱车返回老宅,黑伞遮住面容,脚步却坚定地穿过荒芜花园,推开那扇腐朽吱呀作响的木门。
书房内部坍塌大半,雨水从屋顶破洞滴落,在地板上汇成浅洼。
他蹲下身,用随身匕首撬开一块严重变形的地板,尘土簌簌落下。
铁盒下面,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静静地躺着,表面爬满氧化的红痕,仿佛埋藏了一个世纪的罪证。
他打开它时,手指竟微微发抖。
里面没有照片,没有遗物,只有一叠残破的日记残页,字迹娟秀而急促,属于一个濒临崩溃的母亲。
【1998.10.15】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景深太聪明,也太敏感,他能察觉我在隐瞒。我不敢哭,怕他更害怕。可我不能带他走……傅家不会允许,他们要的是机器,不是孩子。”
【10.16 深夜补记】
“我托埃文斯教授安排离境手续。他说最快三天。只要他能离开这里,哪怕一辈子不能回来……我也认了。我儿天资卓绝,但心太软——他们会伤他。求你,带他走。”
最后一行字被水渍晕染,几乎难以辨认:
“钥匙在玫瑰花盆底……他说会来找我……可门关了……”
傅景深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缩。
玫瑰花盆?哪一盆?
他猛地想起什么,霍然起身冲向主宅后院。
十年来无人打理的花园中,唯一一株野蛮生长的红玫瑰,正扎根于东侧廊下——正是当年母亲卧室窗外的位置。
他跪在泥水中翻掘,指尖触到金属的瞬间,全身血液仿佛凝固。
一把小巧的铜钥匙,锈蚀却完整。
而就在他握紧它的刹那,脑海中突然闪现一幕从未记忆过的画面:幼年的自己穿着睡衣站在雨中,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拼命拍打紧闭的大门,嘶喊着“妈妈!开门!”——可门内灯火熄灭,无人应答。
幻觉?还是真实发生过的重演?
他喘息着跌坐在地,雨水顺着额角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汗。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屏幕上跳出一条加密信息,来自苏晚晴的私人信道,发送时间是三小时前:
“如果你找到了钥匙,说明你已经开始相信自己的记忆。不要急于打开任何门,先问问自己——你想见的人,是真的想见你吗?”
他盯着那句话,久久未动。
风穿过庭院,吹动残破的窗帘,发出窸窣声响,如同低语。
他知道她在引导他,不是用控制,也不是怜悯,而是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逼他直面那些被深埋的真相。
她不是逃离,她是设局。
让他在她缺席的时间里,一步步走进她为他铺好的救赎之路。
而最可怕的是——他竟然甘之如饴。
次日清晨,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傅氏集团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上。
李特助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今日行程表,刚要汇报董事会紧急议程,却被眼前景象钉在原地。
傅景深站在窗前,西装笔挺,神情冷峻,手中握着一份早已签好字的文件。
“取消今天起所有会议。”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另外,备车,我要去疗养院。”
李特助愣住:“您是指……城北那家封闭式神经康复中心?那里关押的都是……高危失语志愿者……”
傅景深转身,目光如刃扫过他:“我说,备车。”
他走向电梯,步伐稳健,手中那只生锈铁盒静静躺在公文包内。
而在他身后,办公桌上,苏晚晴留下的U盘仍插在电脑接口处,屏幕闪烁着未关闭的文档标题:
《认知重建计划:从创伤记忆到情感联结》
作者署名:S.Y.q.
——苏晚晴。
暴雨过后的城市在晨光中缓缓苏醒,街道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仿佛一面被擦拭过的镜面,映照出那些深埋于暗处的裂痕与倒影。
傅景深驱车穿过高架桥下幽长的隧道,方向盘上的手指节发白,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清明。
车载导航显示的目的地是城北那家封闭式神经康复中心——一个连警方档案都极少提及的灰色地带,名义上收治“高危失语志愿者”,实则是当年傅氏早期脑神经实验失败者的最终归宿。
他曾下令封锁此处十年,禁止任何人出入,甚至连监控数据都被加密归档,永不公开。
可今天,他来了。
铁门在遥控指令下缓缓开启,锈迹斑斑的栏杆如同沉睡巨兽的肋骨,吱呀作响地为他让路。
他没有带保镖,也没有通知院方高层,只身走入那条通往b区负三层的狭窄通道。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陈年霉味混合的气息,脚步声在空旷走廊中回荡,像某种古老仪式的鼓点。
房间编号b-307。
门开时,那位蜷坐在轮椅中的老人缓缓抬起头。
面部肌肉僵硬,双眼浑浊,唯有右手指尖微微颤动。
他是项目主研医师之一,也是母亲生前最信任的助手——埃文斯博士。
十年前因精神崩溃被强制隔离,从此再未说过一句话。
傅景深站在门口,没有靠近,只是将那只从老宅取出的铁盒轻轻放在桌上,打开。
老人的目光落在日记残页上,瞳孔骤然收缩。
片刻死寂后,他忽然抬起右手,动作迟缓却坚定,抓起桌角纸笔,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字:
“家。”
墨迹歪斜,却重若千钧。
傅景深喉头一紧,眼眶猝然发热。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封遗书、一把钥匙、一段记忆的复苏。
这是母亲拼尽生命最后一口气,为他留下的逃生路线图。
而她真正想说的,从来不是“逃”,而是“回来”。
他转身离开时步伐沉稳,掏出手机拨通李特助:“立刻起草两份文件。”声音低哑却不容置疑,“第一,开放傅氏集团自1985年以来全部神经认知科研数据,接受国际独立审查委员会监督;第二,签署《全球神经伦理监督宪章》,我亲自出席发布会。”
电话那头长久沉默,秦医生接过听筒,语气震惊:“傅总,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不仅是对过去的清算,更是……创伤后成长的典型标志!您正在主动重建自我认同系统!”
傅景深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光影,轻声道:“我不是在重建系统。我只是……终于敢相信,有人愿意等我回家。”
一周后,晚晴资本总部。
苏晚晴踏进办公室时,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
她刚从新加坡并购案脱身,风尘未洗,眉宇间却不见疲态,反而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从容。
她的视线落在办公桌上——一本全新的黑色封皮笔记本静静摆放,烫金标题写着《决策稳定性日志》。
翻开扉页,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你说过,有些风险必须由我来扛。
但现在我想告诉你——
能不能,让我也替你挡一次?”
她抬眸,呼吸微滞。
傅景深就站在门口,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西装,手中握着两把古铜色的老宅钥匙,神情平静,眼底却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与坚定。
“我妈的房间,我一直不敢进。”他说,“现在,我想和你一起打开它。”
阳光斜照进窗,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就在此时,她电脑右下角突然弹出一条加密提醒,无声无息,却如惊雷乍起:
【军方二级权限已解锁】
文件夹「晚晴计划·胚胎编号07」正在下载中……
屏幕幽光映在她眼中,波澜不惊的面容下,一丝极淡的警觉悄然掠过。
而系统日志最末行,仅残留一行字符:
[删除记录:源地址不可追溯 | 操作时间:04:1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