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县陶安,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与烟火气——那是黏土在烈日下龟裂的干涩气息,混杂着远处窑炉终年不熄的松木燃烧味,焦香中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腥锈。
风掠过街巷,卷起细沙拍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轻响,如同无数细小毒虫啃噬骨肉的低语。
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陶窑重镇,家家户户皆以制陶为生,然而此刻,这片本该充满活力的土地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沉寂之中。
没有锤泥的闷响,没有拉坯的节奏,连孩童嬉闹的声音都像是被黄沙掩埋,只余下断续的咳嗽和压抑的呻吟,在巷道间幽幽回荡。
楚云舒一袭青衣,立于镇口,身后跟着凌雀、阿骨打的侄女塔娜,以及几名精锐的青田卫。
她的靴底踩在滚烫的砂砾上,每一步都传来细微的灼痛感,仿佛大地本身也在低泣。
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街边每一个面孔。
那些窑工,无论老少,面色都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像是久埋地下的陶俑被强行唤醒;牙龈上隐约可见一条蓝黑色细线,宛如毒蛇潜伏于血肉之间。
更让她心惊的是,几个在路边玩耍的孩童眼神呆滞,动作迟缓,肌肉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其中一个玩着玩着便突然栽倒在地,手足毫无征兆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白沫,那泡沫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珍珠光泽——那是神经毒素侵蚀脑髓的征兆。
铅毒入骨,病入膏肓。
“塔娜。”楚云舒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像冬夜寒霜落在铁器之上。
塔娜点头,她那双草原儿女特有的明亮眼眸此刻满是凝重。
她与另一名伪装成行商的格物院学徒——小石头的得意弟子——迅速分头行动。
学徒以高价收购为名,不动声色地从一家窑场取走了三样东西:一捧未经烧制的陶坯湿土,带着湿润泥土的清芬与微凉触感;一罐黏稠的釉料,黑褐色的液体在陶罐中缓慢流动,表面泛着油光,仿佛活物呼吸;还有一把刚从窑膛里扫出的窑灰,尚存余温,指尖轻触即觉微烫,草木燃尽后的焦香中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苦涩金属味。
样本很快汇集到楚云舒面前。
她没有立刻让塔娜检验,而是闭上双眼,识海中的“格物”系统悄然启动,五感强化瞬间攀至顶峰。
周遭的一切嘈杂都退去,只剩下她与眼前这三样东西。
陶坯土散发着纯粹的泥土芬芳,湿润而安宁;窑灰混杂着草木燃尽的焦香与微量硫化物的刺鼻气息;唯独那罐釉料……一股尖锐、甜腻、带着金属腥气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毒针,直刺她的鼻腔深处,甚至在舌尖泛起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是它。”楚云舒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
塔娜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银针——这是草原巫医世代相传的试毒之物,对重金属尤为敏感。
她用针尖轻轻蘸取了一点釉汁。
起初并无异状,银针仅微微泛灰。
塔娜眉头微蹙:“不够明显。”随即,她将少量釉料置于陶片上,以随身携带的小型炭炉加热。
片刻后,釉料熔融成琉璃状,冷却凝固。
她再以银针刮擦其表面——刹那间,针尖染上一层乌黑,如同浸入浓墨!
“果然!”塔娜沉声道,“高温下铅析出,才与银发生反应。这釉中含铅极重,足以毒杀耕牛!”
楚云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她转身走进一家看起来最为破败的窑户,户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费力地揉捏着陶土,指节粗大变形,掌心布满裂口,渗出血丝混入泥中。
他的妻子则在一旁哄着一个不停哭闹、口角流涎的幼儿,那孩子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蜡黄,手指蜷缩如鸡爪。
“老乡,你这碗碟怎么卖?”楚云舒拿起一只绘着简单花鸟的陶碗,状似随意地问道。
碗壁光滑,触手温润,釉面亮得扎眼,几乎能映出人影。
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与镇上其他人别无二致的青灰面庞,有气无力地答道:“夫人看上,五个铜板一只。”
“我瞧着你们这的陶器,光泽格外好,比京城的官窑也不差什么。”楚云舒话锋一转。
提到这个,男人叹了口气:“还不是靠官营银矿那边排出来的废水?以前都是白白流掉,不知哪个大人物想出的主意,说是‘废料不废’,让咱们窑场低价买来调釉。用那水调出来的釉,烧出的瓷器亮泽胜玉,成本还能省下一半不止。”
“上头的人还说了,变着法儿也能赚大钱,这是给咱们穷人的恩典。”旁边一个正在搬运陶坯的年轻窑工忍不住插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自得。
楚-云-舒-心-中-冷-笑-不-已-。
恩典?
这哪里是废物利用,这分明是把从矿石里提炼出的剧毒,通过一张张漂亮的饭碗,精准地转嫁到了大周千千万万百姓的肠胃里!
这条从银矿到窑场,再到餐桌的毒物链,环环相扣,其心可诛!
她不再多言,留下几枚碎银,转身离开。
当夜,春桃兄长的师父——那位曾在前章提及、一生钻研古法秘釉的京城老匠人——换上一身破旧短打,脸上抹了几道窑灰,成功混进福禄窑场,成了一名临时烧窑工。
他的任务,就是摸清这种毒釉的具体配比与最佳烧成温度。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晨雾未散,露珠挂在残破屋檐下,折射出惨白的光。
陶安镇最大的“福禄窑场”外,青田卫如神兵天降,瞬间封锁所有出口。
脚步踏地之声整齐划一,刀鞘撞击腰带的金属轻响,令人心悸。
窑场主张德福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出来,刚要开口叫嚷,便被凌雀一记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喉头滚动,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云舒缓步走入窑场,无视众人惊恐的目光,径直走到一排刚刚出窑、尚带着余温的碗碟前。
“取十只碗来。”她命令道。
学徒立刻上前,取了十只光洁亮丽的青花碗。
楚云舒又命人取来一坛老醋,酸香扑鼻,刺激得人眼角微酸。
“先做热震。”她冷冷道,“这些碗若日日盛放冷热交替之食,釉面早已微裂。我们今日代百姓走完这三个月的‘使用之路’。”
说罢,命人将碗反复在炭火上烘烤片刻,又投入冷水激冷。
碗体发出细微“噼啪”声,肉眼难察的龟裂纹已在釉面蔓延。
“再来泡醋。计时,三刻钟。”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
窑工们交头接耳,不明所以。
张德福更是满头大汗,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脚边尘土中,洇开一圈深色痕迹。
三刻钟后,楚云舒取出一叠淡黄色的试纸条——格物院新研制出的铅汞检测试纸。
她将纸条一一浸入碗中的醋液里。
众目睽睽之下,那淡黄色的纸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成了一种刺目的血红色!
人群中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颤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