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暖香浮动,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一派君臣相得、共庆升平的景象。然而,那隐伏于殿外阴影中的甲兵寒意,却如同无形的针,刺穿着这场繁华盛宴的虚假外皮,令知情人如坐针毡。
萧玄端坐案前,面色平静,指尖偶尔划过白玉酒杯冰凉的边缘,目光低垂,仿佛沉浸于乐舞之中,实则周身感官已提升至极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仔细捕捉着殿内每一丝细微的变化,殿外每一缕不寻常的声响。
三皇子萧景琰依旧谈笑风生,与左右重臣推杯换盏,言语间对萧玄的功绩不吝赞美,对其未来寄予厚望,俨然一位贤明宽厚的储君模样。但他眼角余光不时扫向殿门的细微动作,以及那笑容底下难以完全掩饰的一丝紧绷,却逃不过萧玄的眼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声渐歇,舞姬施礼退下。殿中的气氛似乎达到了一个融洽的顶点。
就在此时,一名内侍匆匆从侧殿进入,快步走至萧景琰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萧景琰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随即露出些许惊讶和凝重之色,他抬手示意乐师暂停,目光扫向殿内百官,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迟疑:“诸位爱卿,方才宫门值守来报,言宰相王大人抱病前来,似有极其紧要之事欲当面陈奏,此刻正在殿外候旨。这……”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王源称病多日,突然深夜抱病入宫,必有大事!
萧景琰沉吟片刻,看向萧玄,语气温和:“靖国公,你看这……”
萧玄心中冷笑,戏肉来了。他面色不变,拱手道:“王相乃国之柱石,既抱病前来,必有要事,岂可因臣等宴饮而耽搁?请殿下准其入殿。”
“国公所言极是。”萧景琰点点头,对内侍道,“快请王相入殿。”
片刻后,只见两名小太监搀扶着一人,颤巍巍地步入大殿。正是多日未见的宰相王源!
他此刻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面色苍白憔悴,眼窝深陷,穿着厚重的紫貂裘衣,依旧不住地轻声咳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这副模样,与他平日里的矍铄精明判若两人。
“老臣……老臣参见殿下……”王源挣脱搀扶,颤颤巍巍地欲要行礼,声音虚弱沙哑。
“王相快快免礼!您病体未愈,何须如此!”萧景琰连忙起身虚扶,一脸关切,“赐座!快给王相看座!”
内侍连忙搬来锦凳,王源却摆手拒绝,他喘息了几下,浑浊的老眼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萧玄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痛心,有失望,更有一种决绝。
“殿下!老臣……老臣今日拼着这把老骨头前来,实是因得知一桩惊天阴谋,关乎国本,关乎社稷存亡!不得不冒死禀报!”王源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悲愤交加的情绪,回荡在大殿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王相何出此言?究竟何事?”萧景琰眉头紧锁,连忙问道。
王源猛地指向萧玄,手指都在颤抖,声音凄厉,如同泣血:“老臣要状告靖国公萧玄!表面忠君爱国,实则包藏祸心,暗中与北齐女谍首红蝎勾结,意图不轨,欲倾覆我大梁江山!”
轰——!
此言一出,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得整个紫宸殿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王源,又看看萧玄!
勾结北齐女谍首?这指控太过骇人听闻!萧玄可是刚刚率军击退北齐支持的叛军,解了建康之围的大功臣啊!
赵莽、阿史那等将领瞬间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王相!休得血口喷人!”
“放肆!殿前岂容喧哗!”萧景琰厉声呵斥,但脸色也显得极为震惊和难看,他看向王源,沉声道,“王相!此事非同小可!指控国公如此重罪,须有真凭实据!否则,便是诬陷功臣,其罪当诛!”
“老臣若无铁证,岂敢以残躯冒犯天威,构陷国之勋臣?!”王源老泪纵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从怀中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信函,高高举起,“此乃老臣安插在北齐境内的死间,拼死送回的密信!上面清晰记录着萧玄与那妖女红蝎多次暗中往来之细节!更有……更有他们勾结之铁证!”
那封信函看起来颇为陈旧,边缘甚至有磨损和疑似血渍的痕迹,封口处用一种特殊的火漆封印,看起来极具说服力。
内侍上前,接过信函,呈给萧景琰。
萧景琰接过信,快速浏览,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到最后,甚至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盘作响,霍然起身,怒视萧玄:“萧玄!这……这上面所言,可是真的?!你与那北齐妖女,果真早有勾结?!”
他的声音带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背叛的痛心。
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萧玄身上。
萧玄缓缓放下酒杯,抬起头,脸上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弧度。他并未去看那所谓的“密信”,而是目光直视王源,声音清晰而冷静:“王相,你说这信是你安插的死间拼死送回?不知这位死间姓甚名谁?于北齐何处任职?又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将此信送出?途中经过几人之手?可能唤来当面对质?”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射出,冷静而犀利,直指要害!
王源显然没料到萧玄如此镇定,且不问信的内容,先质疑信的真实性和来源,他微微一噎,随即悲愤道:“死间身份乃绝密,岂能公之于众?至于传递过程,自是历经艰险,多人接力,方能送至老夫手中!国公如此追问,是想追查线路,害了那些忠义之士的性命吗?!”
好一个倒打一耙!
萧玄冷笑一声:“既是绝密死间,拼死送回如此重要密信,王相不立刻密奏殿下,反而等到这大庭广众、百官宴饮之时方才拿出?是怕殿下私下偏袒于我,故而要当众发难,造成既定事实吗?此等行事,合乎常理吗?”
王源脸色一白,咳嗽得更厉害:“你……你强词夺理!老夫……老夫是恐殿下被你蒙蔽!”
“蒙蔽?”萧玄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萧景琰手中那封密信,“殿下,可否将信予臣一观?也好让臣死个明白。”
萧景琰面色阴沉,犹豫片刻,还是将信递给了身旁内侍,由内侍转交萧玄。
萧玄接过信,并未仔细阅读内容,而是将其凑近鼻尖,轻轻一嗅,随即又对着殿内明亮的宫灯,仔细观察信纸的质地、墨迹的色泽,甚至用手轻轻摩挲纸张的边缘。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嘲讽之意更浓:“好精妙的做旧手法。这血渍,用的是鸡血混合些许药物,腥气虽像,却无铁锈之气。这墨迹,看似陈旧,但墨色沉而不散,显然是新墨用了特殊方法处理。还有这纸张……”
他轻轻一抖信纸,发出清脆的声响:“乃是江南‘薛涛笺’的仿品,看似与北齐宫廷用纸相似,但其质地纹理细微处仍有差别,且……这纸带着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乃是建康城内‘墨韵斋’独有的防伪印记,专供达官贵人书写请柬之用,何时成了北齐密信的用纸?”
他每说一句,王源的脸色就白一分,萧景琰的眉头就皱紧一分,殿内百官的眼神就变化一分!
“至于这笔迹……”萧玄将信纸展开,指向其中模仿红蝎语气的一段,“模仿得确有七八分像,形似而神非。红蝎写字,有一个极细微的习惯,她书写‘蝎’字尾钩时,会下意识地多一个极细微的回锋顿笔,而此信之中,全无此意!倒像是……临摹之人刻意避免留下个人特征,反而露出了马脚!”
字字如刀,剥茧抽丝!
将那看似天衣无缝的“铁证”,瞬间拆解得漏洞百出!
“你……你胡说!这都是你的狡辩!”王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玄,声音尖利,“你与那妖女勾结已久,自然熟悉她的笔迹习惯!这更能证明你通敌!”
“哦?”萧玄眉峰一挑,语气陡然转厉,“那我倒要问问王相!我若真与红蝎勾结,如此机密之事,通信必然使用密语或特殊渠道,岂会留下此等语意直白、破绽百出的亲笔信?还恰好能被你的‘死间’截获?这究竟是北齐谍首愚蠢,还是王相你觉得满朝文武皆是无脑之辈,可任你愚弄?!”
这一声质问,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啊!若真是勾结密信,岂会如此儿戏?!
局势瞬间逆转!
王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萧景琰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着王源,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和被利用的愤怒。
然而,就在此时——
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仿佛有大批军队正在快速靠近,将整个紫宸殿团团包围!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百官惊恐地望向殿门!
一名禁军将领急匆匆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惊慌:“启禀殿下!宫外……宫外突然出现大批不明身份的甲士,手持相府令牌,声称奉王相之命,入宫……入宫擒拿逆贼萧玄!”
哗!
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王源竟然私自调兵入宫?!还是在这等时刻!
萧景琰猛地看向王源,眼中终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怒:“王源!你……你竟敢私调兵马,包围宫禁?!你想造反吗?!”
王源此刻却仿佛豁出去了,他猛地挺直了腰杆,虽然依旧咳嗽,但脸上却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狰狞,他指着萧玄,厉声道:“殿下!此獠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老夫此举,实为清君侧,诛国贼!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今日绝不能让他走出这紫宸殿!否则国将不国!”
图穷匕见!栽赃不成,便要强行武力擒杀!
殿外甲兵刀剑出鞘之声清晰可闻,沉重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杀气弥漫!
萧玄独立于殿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刀兵之围,面对王源歇斯底里的指控和萧景琰惊怒不定的目光,脸上却依旧平静。
他只是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蟒袍,目光冰冷地扫过王源,最终落在萧景琰身上。
“殿下,现在您可知,何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这,就是臣所求彻查的……朝中内鬼!”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的兵戈之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和洞悉一切的悲凉。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或苍白、或阴沉的脸孔。
一场庆功宴,终究演变成了图穷匕见的修罗场。
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