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建康,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连风都是烫的。
日头毒辣,蝉鸣聒噪,那声音黏腻燥人,仿佛能把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汽也蒸干。皇家别院深处,几棵百年老樟树的叶子蔫蔫地打着卷,失了往日油绿的光泽,在地上投下斑驳却毫无凉意的碎影。
小楼内外,值守的内卫们甲胄齐全,如同钉在地上的铁钉,汗珠子顺着鬓角、鼻尖往下淌,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浸湿了内里红色的衬布,在领口洇开深色的水痕。铁甲在烈日下晒得滚烫,贴在皮肤上,几乎要烙下印子,却无人敢稍动一下,更别提抬手擦拭。
萧玄坐在临窗的矮榻上,只着一件素色单衣,衣领微微敞开,露出一段清瘦的锁骨。他看似随意地翻着一卷《地域志》,书页是泛黄的旧色,字迹工整。他目光沉静,落在书卷上,指尖平稳地划过墨字,仿佛周身那令人窒息的热浪和无处不在的、如同实质般的监视都不存在。榻边小几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茶水纹丝不动,映不出半点波澜。
只有离得最近的苏婉能看见,他翻页的间隔时长时短,有时目光在一行字上停留过久,书页边缘被他无意识地用指腹反复摩挲,已有些发皱发毛。他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是正在蓄力、汹涌澎湃的暗涌,只待一个时机,便要破开这虚伪的宁静。
苏婉捧着一碗冰镇过的绿豆汤,脚步轻缓地走近。白瓷碗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指尖滑落。她将碗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碗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细微的“叩”声。她眼底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目光在他看似专注的侧脸和那微皱的书页边缘流转。
自那日萧怜冒雨前来、留下那句石破天惊的“失忆非意外”后,别院外的守卫又增加了两班,几乎是十二时辰不间断地轮值,明岗暗哨,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连院中养着的几只画眉都噤了声。
“喝点吧,去去暑气。”她声音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萧玄抬眼,对上她担忧的眸子,那眸子里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窗外过于明亮的、令人心慌的光。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有劳。”
他端起瓷碗,指尖立刻传来冰凉的触感,那凉意丝丝缕缕,顺着指尖蔓延,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燥意和沉闷。他用白瓷调羹轻轻搅动碗中碧绿澄澈的汤水,舀起一勺,还未送入口中,别院那扇终日紧闭、颜色暗沉的朱漆大门外,突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喧嚣。
那不是往常换防时的整齐脚步声与甲胄规律碰撞的铿锵声,而是杂乱、沉重、带着更多金属甲叶猛烈摩擦撞击的轰鸣,其间夹杂着呵斥与马蹄顿地的杂音,如同乌云压顶前滚滚而来的闷雷,由远及近,迅速而有力地将整个别院包围!那声音带着兵戈特有的戾气,打破了建康城夏日午后固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慵懒和别院内外刻意维持的虚伪平静。
“砰!砰!砰!”
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紧接着骤然响起,毫不客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看似坚固的门板砸碎。这声音惊起了老樟树上倦怠的蝉,它们发出一阵更加刺耳、密集的嘶鸣,徒劳地想要盖过这入侵的噪音。
“开门!奉旨查案!速速开门!”一个尖利而傲慢的声音穿透厚实的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楼下的内卫队长显然也吃了一惊,快步走到门后,动作谨慎地透过狭窄的门缝向外查看。只一眼,他脸色便微微一变,深吸一口气,沉声回应,试图稳住局面:“此处乃皇家别院,软禁……呃,休养的是光禄大夫萧大人!尔等何人?所奉何旨?须得说清楚!”他的声音带着内卫特有的沉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紧绷。
门外那声音更加倨傲,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吾乃东宫率府副率,赵乾!奉太子殿下谕令,协同大理寺、御史台,特来‘请’萧光禄过府问话!速开中门,迎请旨意!”他将“请”字咬得略重,其中的强迫意味,昭然若揭。
东宫率府?太子谕令?协同大理寺、御史台?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如同重锤敲在内卫队长的心头。他额角的汗瞬间变得更密,汇聚成珠,滚落下来。这阵仗,绝非寻常问话!这是三司会审的雏形,而且是由东宫主导!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小楼的方向,手心沁出冷汗。
小楼上,苏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向萧玄,眼中满是惊惧与担忧。萧玄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白瓷与木几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他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结了一层寒冰,先前那点伪装出的闲适消失无踪,然而嘴角却勾起一丝极淡的、冰锋般的弧度,带着嘲弄,也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冷然。
来了。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直接,甚至……更不加掩饰。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看向楼下,只是对楼下扬声道,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既是太子谕令,请赵副率一人入内宣旨。地方狭小,容不下太多军爷,也免得惊扰了此地的‘清净’。”他将“清净”二字,也说得意味深长。
门外的赵乾似乎没料到萧玄身处如此境地,竟还如此镇定,甚至敢提条件,噎了一下,随即冷哼道,声音带着薄怒:“萧大人,旨意威严,岂容轻慢?还是开门迎旨为好!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哦?”萧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透过门窗缝隙传递出去,“赵副率是觉得,陛下亲口下令严加看守的别院,比不上东宫厅堂威严?还是觉得,我这‘待罪之身’,有本事在众目睽睽之下,抗旨不遵?”他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清晰无比,如同冰珠落玉盘。
这话绵里藏针,顿时将赵乾噎得说不出话。质疑别院就是质疑皇帝,给赵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众承认。一时间,门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甲叶微微晃动的声音和压抑的呼吸声。
僵持片刻,门外传来一阵低语,似是赵乾在与同来的人商议。随即,赵乾不甘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强压下的火气:“好!便依萧大人!开门!”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沉重的门闩被缓缓取下,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带着不情不愿的意味,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名身着东宫禁卫鲜明服饰、腰佩长刀的武将侧身而入,动作带着武人的利落与一丝刻意展现的倨傲。他正是副率赵乾。他身后,透过门缝,可以瞥见黑压压的甲士如同潮水般堵在门外,刀剑出鞘半寸,雪亮的刃身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令人心寒的光芒,杀气腾腾,几乎将门外的一片天地都染上了肃杀之色。
赵乾年约三十,面皮白净,看得出并非常年风吹日晒的寻常军汉,但眼神却带着一股阴鸷与精明。他进门后,先是嫌恶地扫了一眼略显简朴、甚至有些陈旧的院落,目光掠过那些垂首而立、却肌肉紧绷的内卫,然后才昂首看向小楼方向,目光精准地落在凭窗而立的萧玄身上。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估量与轻蔑,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落入网中的囚徒。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刷地一声展开,动作夸张,带着表演的意味。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拔高的、足以让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清的声音,朗朗读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太子殿下谕令:查光禄大夫萧玄,身受国恩,不知图报,反恃功而骄,桀骜不驯!拥兵自重,视朝廷法度于无物;结交北魏,通番卖国之嫌深重;目无君上,屡有怨望悖逆之言!更兼行事酷烈,构陷同僚,排除异己,引得朝野非议,北境不宁!凡此十罪,桩桩件件,疑点重重,骇人听闻!”
每念一条罪名,赵乾的声音就拔高一分,语气就加重一分,脸上也配合着露出痛心疾首又义愤填膺的表情,仿佛那绢帛上写的不是尚未查证的指控,而是早已铁板钉钉的事实。门外甲士的杀气也随之浓重一分,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苏婉在萧玄身后,听得浑身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这些罪名,一条比一条诛心,一条比一条荒谬!拥兵自重?他交卸兵权已久!结交北魏?当年他在北境杀的魏军人头滚滚!构陷同僚?到底是谁在构陷!她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忍不住出声驳斥,却看到萧玄依旧挺直的背影,强行将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赵乾顿了顿,享受了一下这由他亲手营造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气氛,才继续念道,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庄严:“着东宫率府副率赵乾,协同大理寺、御史台官员,即日‘请’萧玄至东宫詹事府,彻查问话,以正视听,以安朝纲!钦此!”
他再次特意加重了那个“请”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这绝非客气的邀请,而是强制的押解。
念罢,他“唰”地合上绢帛,动作利落,下巴微抬,看向萧玄,眼神倨傲而充满挑衅:“萧大人,太子殿下的谕令在此,你是自己‘请’呢?还是需要末将‘帮’你一把?”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虽未出鞘,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这话已是十足的威胁,近乎撕破脸皮。
院内所有的内卫都绷紧了神经,手不约而同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萧玄,等待着他的指令。他们接到的皇命是看守,不得让萧玄离开,但太子的谕令同样不能轻易违逆,尤其还是协同了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名义。一时间,他们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气氛剑拔弩张,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萧玄却笑了。
不是愤怒的冷笑,也不是嘲讽的嗤笑,而是一种仿佛听到什么极其无聊笑话的、带着些许惫懒和洞悉一切的笑意。那笑声很轻,却奇异地打破了院内几乎凝滞的空气。他缓缓转过身,正面看向楼下的赵乾,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