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北齐邺城,虽已是万物复苏的时节,但位于城西的黑鸮山庄,却依旧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冷肃杀之中。尤其是最近几日,山庄内的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红蝎大人自野狼峪行动失利、让“孤鸾”和崔浩双双逃脱后,脾气变得愈发阴晴不定,手段也更为酷烈。几名办事不力的中层头目已被拖去地牢,生死不明。整个鸮羽营上下人人自危,行走坐卧都提着十二分的小心,生怕一个不慎便触怒了这位正值盛怒的顶头上司。
夜色深沉,山庄核心区域的书房内,烛火通明。
红蝎并未安寝,依旧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暗红色劲装,外罩一件玄色薄氅,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上堆放着来自各方的密报卷宗,但她似乎并无心细看,指尖一枚淬毒的蝎形镖正灵活地上下翻飞,闪烁着幽冷的寒光。她那美艳绝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桃花眼,深不见底,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焦躁与狠厉。
“孤鸾……萧玄……”她红唇微启,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指尖的蝎镖骤然停住,锋利的尖端正对着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要隔空刺穿某个令人憎恶的身影。
一次又一次,坏她好事!从邺城到白石镇,再到这次的野狼峪!仿佛是她命中的克星!
尤其是想到对方竟能从她精心布置的杀局中逃脱,甚至还反过来利用她放的火和追兵,成功将警告送出,挫败了至关重要的嫁祸之计,她就觉得胸口一阵憋闷,杀意难以抑制。
“影子”已经成功潜入隐麟,这是她下一步的关键棋。但不知为何,尽管“影子”传回来的前期消息一切正常,她心头那丝隐隐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那个男人太过狡猾,重伤之下,真会如此轻易地露出破绽吗?
就在她心绪烦乱之际,书房门外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叩门声。
“进来。”红蝎收敛心神,将蝎镖扣入掌心,冷声道。
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其貌不扬、穿着低级管事服饰的中年男子,名叫胡碌,负责山庄内部的部分物资采买和人员记录,地位不高,但因其岗位特性,能接触到三教九流的人物,消息颇为灵通。他乃是红蝎早年安插的一枚暗棋,平日里并不起眼,只在关键时刻传递一些不易通过正常渠道获得的风声。
胡碌进门后便恭敬地垂首而立,低声道:“大人。”
“何事?”红蝎语气淡漠,并未抬眼看他,似乎对这类低级属下的禀报并不十分在意。
胡碌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谨慎,压低声音道:“回大人,小人今日午后照例去城中‘百味居’采买些酒水,恰逢……恰逢内务司的赵主事也在那与人吃酒。赵主事似乎多喝了几杯,话有些多……”
红蝎微微蹙眉。内务司负责鸮羽营的后勤保障和部分人员调度,赵主事只是个蝇头小吏,能知道什么重要消息?她有些不耐烦:“捡要紧的说。”
“是是是,”胡碌连忙点头哈腰,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神秘,“小人隐约听到赵主事抱怨,说……说最近营内人员调拨有些蹊跷,尤其是涉及‘影鸦’大人那边的事务,优先级高得离谱,好些咱们这边急着要的人手和资源,都被那边以‘机密要务’为由截胡了……赵主事还嘟囔,说‘影鸦’大人近来手伸得越来越长,怕是……怕是立了几次功,心气高了,不太把……不太把旧日的规矩放在眼里了……”
“影鸦”二字入耳,红蝎翻飞蝎镖的手指骤然一顿。
影鸦,北齐谍报系统中新近崛起的另一位谍首,据说很得上面某位贵人的赏识,风头正劲,其负责的领域与鸮羽营虽有交叉但历来井水不犯河水。红蝎与此人接触不多,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胡碌偷偷抬眼觑了一下红蝎的脸色,见她虽面无表情,但眼神已然微冷,心中暗喜,继续添油加醋道:“小人当时也没太在意,只当是赵主事喝多了胡吣。可巧的是,小人离开时,在酒楼后院又碰巧遇到了‘影鸦’大人麾下的一个信使,那人行色匆匆,马鞍旁还挂着咱们鸮羽营专用的加密信筒!小人认得那种信筒,是用于传递最高级别情报的!可那人……分明不是咱们营的人啊!”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适时的困惑与不安:“小人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但又不敢多问,赶紧避开了。回来这一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影鸦’大人的人,怎么会用咱们的最高级别信筒?还那般鬼鬼祟祟?莫非……莫非赵主事酒后吐的那些,并非全是胡言?”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红蝎的目光依旧落在指尖的蝎镖上,但眼神已然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淬毒的针尖。
胡碌提供的这些信息,看似琐碎偶然:一个低级官吏的酒后抱怨,一个信使的异常行为。分开来看,或许都可以用巧合或误会来解释。
但将它们串联起来呢?
影鸦的手下,动用鸮羽营的最高加密渠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影鸦的触角,可能已经伸进了她红蝎的核心情报网络!甚至可能在窃取、监控她的情报!
截留资源,插手人事,现在还可能窥探机密……这一桩桩一件件,指向了一个令人极度不悦的可能性——影鸦的野心,恐怕不止于他那一亩三分地。他或许正在暗中布局,试图蚕食、甚至取代她红蝎的地位!
在这北齐谍报系统里,从来就不缺少明争暗斗。红蝎自己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脚下也不知踩了多少失败者的尸骨。她太熟悉这种来自背后的冷箭了。
虽然胡碌的消息来源并不算绝对可靠,但很多时候,真相往往就隐藏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之中。尤其是此刻,她正因为“孤鸾”之事而备受上面压力,若此时后院起火,被影鸦趁机捅上一刀……
红蝎的眼底,瞬间漫起一层冰冷的杀意。
那个信使!加密信筒!这是关键!
她猛地抬起眼,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胡碌:“那个信使的模样,你可还记得?往哪个方向去了?”
胡碌似乎被她的眼神吓到,瑟缩了一下,连忙努力回忆道:“模样……天色有些暗,看得不甚清楚,大概中等身材,左边眉角好像有颗不大的黑痣。方向……好像是往城西驿站那边去了……”
“城西驿站……”红蝎心中冷笑。那是通往北边边境和南梁方向的官方驿道起点!影鸦的人,拿着她鸮羽营的加密信筒,往那个方向去,是想把截获的关于她这边失利的情报,直接捅上去?还是另有图谋?
“很好。”红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她随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金瓜子,丢给胡碌,“赏你的。管好你的嘴巴,今晚的事,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多谢大人赏!小人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胡碌接过金袋,脸上堆满感激和惶恐,连连保证,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门重新关上。
红蝎静坐了片刻,忽地一扬手!
嗖!
那枚淬毒的蝎镖疾射而出,精准地钉在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副北境地图的某处——那正是南梁淮州的大致方位。
“孤鸾……影鸦……”她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都想给我找麻烦?好啊,那就看看,到底谁的刀更快,谁的命更硬!”
她并非完全相信胡碌的话,但这并不妨碍她利用这个信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这黑暗的世界里,谨慎和多疑是活下去的资本。
无论影鸦是否真的起了异心,这股风既然吹到了她耳朵里,她就必须做出反应。或许,该找个机会,敲打一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了。甚至……可以借此机会,把最近办事不力的黑锅,巧妙地分一口出去?
心思电转间,一条条或明或暗的计策已在她脑中初步成形。
而与此同时,退出了书房、行走在阴影中的胡碌,脸上那副惶恐与谄媚的表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冷静与木然。他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正是萧玄此前费尽心思、通过一系列复杂操作策反的那枚深埋于鸮羽营的暗桩——“灰鹊”。他传递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经过精心编织的毒饵,旨在利用红蝎的多疑和北齐内部固有的派系矛盾,点燃内斗的导火索。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远在南梁隐麟基地病榻上的萧玄,虽未能亲临北齐,但他布下的棋子,已然开始悄然搅动风云。
这乱世谍影,从来就不止于一城一地的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