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午后,阳光透过新糊的窗纸,在萧玄的病榻前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清芬,间或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北魏宫廷秘药的冷香。萧玄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柔软的薄被,脸色虽仍苍白,但眉宇间那抹病态的灰败已褪去不少,眼神重新变得清亮锐利。
苏婉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正仔细地削着一只水嫩的春梨。她动作轻柔,低垂的脖颈线条优美,阳光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屋内很安静,只有小刀划过果肉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然而,这份静谧之下,却潜藏着无形的波澜。关于那个可疑的“张都尉”——“影子”的监视网,已然悄无声息地撒下。
墨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并未完全进来,只是隔着门帘,对着萧玄微微颔首,递过一个一切按计划进行的眼神。萧玄几不可察地眨了下眼,表示知晓。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是一队士兵换岗路过。其中一把粗豪的嗓音格外响亮,正抱怨着后勤刚送来的新靴子有些磨脚。
“……娘的,说是上好的皮子,硬得跟铁板似的,走一趟巡下来,脚跟都快磨没了!还不如俺那双旧的舒服!”
另一个声音笑着附和:“知足吧王老五!有的穿就不错了!回头找点软布垫垫!哎,说起来,刚来的那批补给里,好像就有不少军鞋,不知道啥样……”
“快别提了!俺去看过了,跟俺发的一样制式!看来这罪还得继续受着!真怀念去年发的那批软底靴啊……”
声音渐行渐远。
病榻上的萧玄,原本正接过苏婉递来的一瓣梨,动作忽然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窗外,依旧落在手中的梨瓣上,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细微的光芒闪过,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苏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瞬间的停滞,疑惑地抬眼看他:“怎么了?是梨不好吃吗?”她以为是梨的问题。
萧玄缓缓摇了摇头,将梨瓣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刚才窗外那个抱怨靴子磨脚的士兵,声音粗豪,语气抱怨,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但萧玄却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那个士兵在说“真怀念去年发的那批软底靴啊”这句话时,语气里那一点点的……不自然。
那并非口音问题,也非语气起伏不对,而是一种极其隐晦的、仿佛在刻意模仿某种感叹语调的生硬感。就像是一个演技精湛的戏子,在演了九十九分像之后,于某个极其细微的转音处,露出了一丝不属于角色的本音。
这种差异,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寻常人即便听到也绝不会在意。但萧玄不是寻常人。他是“孤鸾”,前世历经无数生死谍战,对声音、语调、乃至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恐怖的分析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记得,刚才墨九无声汇报时,曾用极低的声音提过一句:影子及其手下,被暂时安排在西侧第三排营房。
而刚才抱怨声传来的方向,以及脚步声远去的方向,正是西侧!
一个刚刚押运物资抵达、理应疲惫休息的“都尉”及其手下,怎么会这么快就混入基地巡逻兵的队伍里,并且如此“自然”地参与抱怨?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于萧玄脑中瞬间串联、碰撞、迸出火花!
那个抱怨磨脚的“士兵”,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隐麟老兵!他就是那个“影子”或者他的手下伪装的!他们利用换岗的嘈杂,试图融入环境,打探消息,甚至可能在观察基地的布防!而那句关于“去年软底靴”的抱怨,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看似无意实则有意抛出的“钩子”——一个符合底层士兵身份、极易引起共鸣、从而快速拉近关系的话题!
然而,正是这过分完美的“融入”,这细微到极致的语调偏差,让萧玄抓住了狐狸尾巴!
“影子”的伪装确实登峰造极,他甚至考虑到了声音的伪装和情境的营造。但他低估了萧玄。低估了这位重伤未愈的隐麟都督,其洞察力恐怖到了何种程度——即使卧于病榻,他的耳目依旧能笼罩整个基地,于无声处听惊雷!
萧玄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甚至对苏婉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安抚式的微笑:“梨很甜,没事。”
但他放在锦被下的手指,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做了一个只有墨九才懂的暗号——那是代表“确认目标,行动继续,放长线”的指令。
一直如同雕塑般守在门外的墨九,身形似乎微微松弛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原状,表示收到。监视仍在继续,但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然彻底分明。
苏婉虽然觉得萧玄刚才那一瞬的停顿有些奇怪,但见他神色如常,便也没有多想,继续低头削梨,轻声说起基地里的一些琐事,比如厨娘今天尝试做了新的春饼,后山的桃花快开了云云,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
萧玄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目光温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大脑正在如何高效地运转。他在复盘“影子”暴露的这个细节,推演其行为模式,预判其下一步可能的目标。
这个“影子”如此急于打探和融入,甚至冒险伪装成巡逻兵,说明红蝎给他的时间很紧,或者任务很急。他的目标会是什么?仅仅是收集情报?还是……有更具体的破坏行动?比如,寻找下毒的机会?或者,探查基地的防御漏洞?
无论是什么,既然已经锁定了目标,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这条线,反制红蝎,甚至挖出更多东西。
“婉儿,”萧玄忽然开口,声音平稳,“下午若是得空,去库房帮我把那套《淮州地域志》拿过来吧,躺久了,想看看地方风物散散心。”
苏婉不疑有他,乖巧点头:“好,我等下就去。”
那套《淮州地域志》是大部头,存放在库房深处,需要经过几条守卫相对森严的通道。萧玄此举,并非真的想看什么风物志,而是要给“影子”创造一个“偶然”发现“重要目标”的机会——一个重伤的主将,突然要看存放于特定地点的书籍,这本身就可能被解读为某种暗号或秘密交接的契机。
鱼儿已经嗅到了饵料的香味,现在,需要把饵料放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
果然,当苏婉下午前往库房时,隐伏在暗处的墨九及其手下,清晰地捕捉到“影子”或其同伙的身影,在远处看似无意地徘徊观察,目光几次扫过苏婉前往库房的方向。
消息很快通过隐秘渠道报回萧玄这里。
萧玄听完,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冷然的笑意。
红蝎,你派来的这把刀,果然很锋利,也很听话地,朝着我指引的方向舞动了。
他闭上眼睛,仿佛倦极欲睡。但苏婉却看到,他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手指正极其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床沿,那节奏,分明是在推演着某种复杂的计划。
夕阳西下,晚霞将天空染成绚丽的橘红色。基地里升起了袅袅炊烟,训练结束的士兵们三五成群,交谈声、笑声远远传来,充满了生活气息。
“影子”或许以为自己仍隐藏得很好,正如同幽灵般在基地里游荡,寻找着致命一击的机会。他绝不会想到,他自认为完美的舞步,从一开始,就落在了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眸注视之下。
猎网,正在悄然收拢。
而病榻上的猎人,已然露出了锋利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