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沈凌峰追着刘秋生,绕着院门口那棵桂花树跑。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脚步也越来越乱。
就在他追到桂花树下时,“意外”发生了。
他的左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又好像是自己踩到了自己的右脚。总之,他那小小的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直挺挺地朝着前方飞了出去。
“砰!”
一声闷响。
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院子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刘小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烧火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郑秀手里的锅铲也停在了半空中。
只见沈凌峰的额头,不偏不倚,正正地撞在了那棵桂花树粗壮的树干上。
他小小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顺着树干软软地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小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陈石头,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小峰哥哥!”苏婉被吓哭了,发出尖锐的哭喊。
整个院子,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和混乱所笼罩。
陈石头冲到沈凌峰身边,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小师弟!小师弟你醒醒!”他用力地摇晃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恐惧,那表情逼真到足以骗过任何人。
怀里的小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额头上,与树干接触的地方,迅速红肿起来,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血!流血了!”刘小芹尖叫一声,脸色煞白,冲过来的时候腿都软了。
郑秀也赶紧跑了过来,她比刘小芹镇定,蹲下身,先是探了探沈凌峰的鼻息,感觉到那微弱但平稳的气息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有气!快,小陈兄弟,把他抱进屋里去,让他平躺在床上!”郑秀当机立断,指挥着已经乱了方寸的陈石头。
陈石头如梦方醒,连忙抱着沈凌峰冲进东边的卧室,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崭新的木板床上。
刘小芹跟在后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刘秋生和刘招娣吓得不敢出声,和苏婉一起,紧紧地攥着郑秀的衣角。
一时间,刚刚还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锅里,红烧鱼的香气还在弥漫,却再也无人顾及。
卧室里,沈凌峰静静地躺着,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昏迷者”。
陈石头在他床边焦急地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刘小芹拿来湿毛巾,一边哭一边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上的血迹。
郑秀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她的目光在沈凌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了那棵桂花树。
太巧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巧了。
就像是……排练好的一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
可是,当她想起当初在棚户区看到的那一幕,他无意中流露出的那种眼神——冷静、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漠。
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就会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拉长,无比煎熬。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绝望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沈凌峰,眼皮忽然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动了!动了!石头哥你快看,小峰动了!”刘小芹第一个发现,惊喜地叫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凌峰身上。
只见他那纤长的睫毛又颤抖了几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
因为,那双眼睛……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茫然、没有焦距的眼神。
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深潭,清澈,明亮,带着一丝刚刚醒来时的迷茫。
他先是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目光扫过头顶崭新的房梁,然后,落在了床边那张布满焦急的、黝黑的脸上。
“……大师兄?”
他的声音很轻,很弱,还有些沙哑,但吐字却无比清晰。
这一声“大师兄”,像是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陈石头猛地一震,那张演了许久的焦急面孔瞬间凝固,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弟,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小芹捂住了嘴巴,眼中的泪水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沈凌峰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头部传来一阵(假装的)眩晕,让他又倒了回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肿块,疼得“嘶”了一声。
他的目光再次环视四周,看着这间陌生的房间,看着床边喜极而泣的刘小芹,看着门口一脸震惊的郑秀和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孩子。
他的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茫然。
“我们……这是在哪儿?”
他看向陈石头,眼神里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不解。
“我……我的头好疼……我只记得……我们还是在吃晚饭……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将自己的记忆,精准地定格在了神魂受创的那一刻。
这个说法,完美地解释了一切!
神魂受创,导致他痴傻,失去了之前的记忆。
而刚才那一下猛烈的撞击,又阴差阳错地,让他恢复了神智!
这套“奇迹疗法”的说辞,虽然在后世看来荒诞不经,但在这个缺医少药,对很多事情都抱持着朴素认知的年代,却是最容易被人接受,也最不容置疑的解释!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陈石头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他一把抓住沈凌峰的手,这个七尺高的壮汉,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眼眶通红,声音都哽咽了。
“小师弟!你……你认得我了?你真的好了?”
“好了!石头哥!小峰好了!”刘小芹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放声大哭起来。
一场惊心动魄的危机,瞬间化为一场天大的喜事。
只有郑秀,站在人群之外,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但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刚刚“恢复正常”的八岁男孩身上。
男孩也正好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
郑秀看到,那孩子的嘴角,似乎有一个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向上弯曲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表情。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淡淡的笑意。
她瞬间明白了。
什么意外,什么奇迹。
全是假的。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由这个八岁男孩亲手布下的,天衣无缝的局!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她又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这个男孩对她们只有善意。
管他呢!
在这年头,能活下来,还能护住自家人的,哪个没点安身立命的本事?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心机和手段,是福不是祸!
郑秀深吸一口气,收起脸上的震惊,转而换上了一副如释重负的欣喜笑容。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陈石头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感慨:“小陈兄弟,你看,我就说小峰这孩子是有福气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回是彻底好了!咱们都该高兴!”
她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屋里所有人都从刚才那近乎神迹的冲击中,找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落点。
“大师兄……”
“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糊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陈石头也猛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焦糊味瞬间冲散了屋里残存的泪水和喜悦。
“哎呀我的娘!锅里的鱼焦了!”
刘小芹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哭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溜烟就冲向了外面的灶台。
郑秀的反应也不慢,她几乎是跟着刘小芹一起冲了出去,嘴里还冷静地指挥着:“别加水!先把锅端下来!”
屋里只剩下陈石头和沈凌峰,还有三个眼巴巴的孩子。
刚才还感天动地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鸡飞狗跳,充满了呛人的生活气息。
陈石头看着外面手忙脚乱的两个女人,再看看一脸无辜的小师弟,忍不住“噗嗤”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沈凌峰也禁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从现在开始,他不用在装傻充愣了,至少不用在熟人面前装傻充愣了。
刘招娣、刘秋生和苏婉三个孩子面面相觑,小脸上写满了茫然。
在他们单纯的世界里,大人要么笑,要么哭,很少像这样又哭又笑,跟唱戏似的。
还是胆子大些的刘招娣,怯生生地拉了拉陈石头的衣角,小声问:“石头哥,你们……怎么了呀?”
陈石头揉了揉她的脑袋,哈哈大笑:“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小峰弟弟病好啦!以后可以跟你们一起玩了!”
“真的吗?”
“小峰哥哥好了!”
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欢呼起来,一窝蜂地挤到床边。
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沈凌峰的胳膊,又碰了碰他的腿,仿佛要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来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好了。
看着眼前这三张脏兮兮却洋溢着纯真喜悦的小脸,沈凌峰心中一暖。
他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而温和的语调说道:“嗯,好了。以后不当小戆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