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市场,前几年还是被政策默许的,可到了年头上,上面就发了文,严禁私下交易,打击一切形式的“投机倒把”。
一夜之间,自由市场就从半公开转入了地下,成了藏在城市毛细血管里的“黑市”。
在原主的记忆里,自由市场就在东昌电影院前面的那一大块空地上,原本是人声鼎沸、百货云集的所在。
可现在,那片空地冷冷清清,只有几家修洋伞、修钢笔、修鞋、修锅锔碗的摊子。
摊主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师傅,眯着眼睛拢着手,半天也等不来一个客人,只是呆坐着,像是嵌进这灰色背景里的雕塑。
还有几个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工人,正搭着梯子,在电影院的外墙上粉刷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幅标语。
沈凌峰心里清楚,越是严禁,这地下的交易就越是猖獗。
因为人要吃饭,要活命,这是天底下最硬的道理,是什么也禁不住的。
市场不会消失,它只会像水一样,被堵住了这里,就一定会从别的什么地方漫出来,渗进这城市的每一条砖缝,每一寸泥土里。
沈凌峰早就通过麻雀分身知晓,真正的交易地点,并不在这片空旷的广场上,而是藏在电影院旁边,那片迷宫般的老旧弄堂里。
他没有丝毫停留,把最后一口烘山芋塞进嘴里,像个无所事事、四处闲逛的孩童,迈着小短腿,绕过正在粉刷墙壁的工人,一头扎进了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巷子。
巷子又窄又深,路面是青石板铺成的,两边的墙角上满是青苔,头顶是“万国旗”般晾晒的衣物,将本就不多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中夹杂着煤烟味和一股潮湿的、说不清的霉味。
刚一拐进去,他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
一个靠在电线杆上抽着烟的年轻男子,用警惕的眼神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见只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便又挪开了目光,继续看着周围的动静。
越往里走,人越多。
这里没有叫卖声,只有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和警惕的眼神交换。
除了最常见的粮食、蔬菜、鸡蛋、布料,沈凌峰甚至看到了有人在偷偷交易接着一辆二八大扛。
在这年头,一辆崭新的“凤凰”牌二八大扛,不亚于后世的一辆小轿车,是足以让一个姑娘点头嫁人的重要“大件”。
沈凌峰的目光只是一扫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这东西,暂时还不是他能觊觎的。
他矮小的身躯在人群的腿脚间穿梭,像一条游鱼,毫不引人注目。
孩童的身份,在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那双清澈得不似这个年纪的眼睛,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的女人,正和一个戴着狗皮帽的男人低声交易。
女人的手死死攥着几张小纸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是粮票。在这个时代,这比印着工农联盟的“大黑十”还要金贵。
狗皮帽男人则显得从容许多。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揭开一角,露出一块肥多瘦少的猪肉。
那白色猪油在阴冷的空气里凝结着,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女人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喉头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三斤粮票,外加两尺布票。”狗皮帽男人声音压得很低,但语气不容置疑,“肥肉能出油,这点瘦的,给你家小囡解解馋,多划算。”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还是被那块肉打败了。
她颤抖着手,将粮票和布票递了过去,换回那个沉甸甸的油纸包。
她将油纸包紧紧搂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头也不回地快步钻进人群,消失不见。
沈凌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确认了自己记忆中的判断。
在这里,硬通货不是钱,而是票。
票,才是维持生存的根本。
而那些能绕开供销社,直接拿出肉、油这类稀缺物资的人,显然有更深的门路。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个狗皮帽男人。
男人做完生意,并不没有离开,他靠在立柱上,掏出一根“大前门”点上,眼睛半眯着,像一只假寐的狼,看似懒散,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市场,寻找下一个猎物。
这种人,就是这个时代灰色地带的王者——“倒爷”。
他们嗅觉灵敏,门路广博,像水蛭一样附着在计划经济的庞大身躯上,吸取着最肥美的养分。
沈凌峰暗暗记下这张脸。
或许,以后会有打交道的机会。
走出巷子,几个半大小子正兜售着他们的“战利品”——一串串用草绳拴着的麻雀,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刚打下来的麻雀!五分钱一串!”
“便宜卖了!拿回去拔毛烤了吃,香得很!”
叫卖声吸引了不少人围观,但真正掏钱的却寥寥无几。
原因无他,麻雀太多了。
当一种东西泛滥到随处可见时,它也就不值钱了。
更何况,这小东西肉少毛多,处理起来费事,远不如一小块实实在在的肥猪肉来得诱人。
沈凌峰看着那些被廉价处理的麻雀,又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再转向不远处那条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黄浦江支流——张家浜。
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抬头望天,用尽一切办法去打那些天上的麻雀。
但有谁……有谁低头看过水里?
前世,他作为风水大师,对上海的水脉了如指掌。
黄浦江如龙身,无数支流如龙脉分支,滋养着这片土地。
这个年代,没有重金属污染,没有化工厂排污,更没有后世那种竭泽而渔的捕捞。
水里的生态系统,几乎还处在一种原始的、未被惊扰的丰饶状态。
天上飞的,人人都在打。
水里游的,却被遗忘了。
这就是信息差!这就是资源错配!
当所有人都在一片红海里为了几钱鸟肉拼得头破血流时,一片广阔的蓝海,就静静地躺在他们脚边,无人问津。
沈凌峰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不是孩童的兴奋,而是一个顶尖操盘手,在发现一个足以颠覆市场的巨大机会时,难以抑制的战栗。
可还没等他兴奋多久,严峻的现实就如同一盆冰冷的河水,从头顶浇了下来,让他瞬间清醒。
想法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他,沈凌峰,现在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一个连半袋米都扛不动的孩子。
怎么去捕鱼?
没有渔网,没有鱼竿,甚至连一根最简单的鱼线、一枚弯成钩的铁钉都没有。
就算运气好,在浅滩里摸到了几条小鱼,他又该如何带回道观?
上回就因为溺水才换了这具身体里的芯子。
要是让师父陈玄机知道自己又下水了,非得把自己腿打断不可。
更何况,道观里那几个师兄也不好糊弄,大师兄憨直,但看得紧;二师兄满脑袋新思想,最爱刨根问底;三师兄更是人精中的人精,自己多看一眼米缸他都能察觉到。
在这样一群“人精”的眼皮子底下,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秘密?
他前世纵横上海滩,深知一个道理:一个完美的计划,必须有完美的执行路径和合理的解释。
任何一个环节的疏漏,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暴露自己的秘密,比饿肚子更可怕。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像一个坐拥金山宝库的富翁,却被困在了一具孱弱多病的躯壳里,连打开宝库大门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对!
沈凌峰猛地攥紧了小拳头。
他不是没有工具!
他最大的工具,不是渔网,不是鱼竿,而是此刻正与他神识相连的、那只隐藏在道观后院槐树上的麻雀!
还有那个与麻雀分身绑定的——芥子空间!
侦查、定位、寻找最安全的捕捞点,麻雀分身是最好的斥候。
储藏、运输、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渔获带回,芥子空间是最好的仓库。
他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捕捞”这个环节本身。
当然,靠一个六岁的孩子,想学着渔夫那样捕鱼,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他不是普通的渔夫,他是风水师!
前世的他,为顶级富豪勘定阴宅阳宅,靠的是什么?
是寻龙点穴,是观水辨气。
普通人捕鱼靠鱼钩靠渔网,他捕鱼,靠的是“阵”!
天地自然,本身就是一座最大的风水阵法。
山川河流,草木土石,皆是阵眼。
在水流交汇、地势回环之处,必然会形成天然的“水眼”或“气穴”。
这种地方,水流放缓,水草丰茂,阳气汇聚,是鱼虾最喜欢聚集的“鱼窝”。
找到这样的地方,在附近布置一个最简单的“引鱼入瓮”的水阵。
这种阵法,甚至称不上是玄学,而是纯粹的物理学和动物行为学的应用。
以几块石头,依据水流方向和河床地势, 巧妙地改变水流的走向,再在其中放上一些鱼饵,就能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形成一个水流极缓、且入口宽、出口窄的天然陷阱。
鱼儿天性逐食,顺着水流进入这片安逸的区域后,想要再逆着被加速的窄口水流冲出去,就会变得异常困难。
它们会被困在这一方小小的浅滩里,仿佛一个天然的鱼篓。
届时,只要让麻雀分身接触到那些被困住的鱼,就能将它们尽数收入芥子空间中!
而芥子空间的作用,更像是一个即时性的“中转站”。
麻雀分身在那头收进去的东西,他在这头就能立刻取出来。
完美解决了储藏和运输两个最大的难题!
这套“侦查-捕鱼-储藏-运输”的完美闭环在脑海中成型,沈凌峰的心脏,竟因为这个简陋的计划而剧烈跳动起来。
这无关前世动辄上亿的商业布局,也无关那些搅动风云的玄学手笔。
这只关乎生存。
关乎他,沈凌峰,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用自己的智慧,为自己挣来第一口饱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