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的洪山镇,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棉絮。妈祖庙的晨钟声混着海风传来,却驱散不了弥漫在村落里的压抑气息。陈宗元站在自家天井,望着墙上被雨水洇湿的倒计时表——还剩 10天,墨迹晕染得几乎看不清数字。
“阿元,别再折腾了。”林月娥捧着一碗温粥,碗沿贴着几片当归,“昨晚又听见你说梦话,尽是些‘乌头汤’‘足三里’……”她的声音发颤,白发在穿堂风里轻轻晃动。
陈宗元没接粥,目光落在墙角开裂的牛皮药箱上。箱底那本 1983年的《赤脚医生手册》,边角已经磨得发毛,红笔圈画的土方方子,此刻像是一个个嘲笑的红圈。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摸出来,屏幕上满是未读消息,大多是中医自学群里的冷嘲热讽:“就这水平还敢治病?”“赶紧收手吧,别害人性命!”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陈宗元掀开竹帘,看见二十几个村民堵在门口,李二狗媳妇举着个搪瓷缸冲在最前面,缸里浑浊的药汤还在晃荡:“陈宗元!你自己看看,这喝的是什么玩意儿?我家二狗喝完上吐下泻!”
人群骚动起来,退休教师林文远站出来,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老陈,大家都知道你想帮忙,但人命关天……”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扫过陈宗元眼下的青黑和衣摆的药渍。
陈宗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昨夜李二狗偷偷塞给他的纸条:“老陈,别听我媳妇的,那药……好像真让我能多走两步了。”可此刻,李二狗躲在人群最后,肿着的脚踝藏在裤管里,眼神躲闪。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陈宗元突然大声说道,声音在闽南古厝的天井里回荡。他转身冲进堂屋,翻出儿子落下的智能手机、一张硬纸板和半截粉笔。村民们面面相觑,跟着涌进院子。
晒谷场上,陈宗元踩着石磨站了起来。海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他举起硬纸板,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30天,让赵秀芬、李二狗能睡整觉!”字迹被雨水晕开,却依然醒目。
“吹牛皮!”李二狗媳妇跳着脚喊道,“赵秀芬都被你折腾进医院了,还在这儿说大话!”人群中响起一阵附和声,王美凤又掏出手机开始直播,镜头对准陈宗元布满血丝的眼睛。
陈宗元没理会,弯腰在地上画起倒计时表。粉笔划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每划掉一格,都像是在与命运较劲。最后一格,他重重写下“2020.2.20见分晓”,粉笔头“啪”地折断。
“老陈,你这是何苦……”林文远叹了口气。
“当年我当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跑遍十里八乡。”陈宗元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现在卫生院关了,你们断了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疼死!”他摸出藏在怀里的《赤脚医生手册》,1978年的铜锁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这本手册,救过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现在,我要用它再试一次!”
人群安静下来,只有海风掠过晒谷场的稻草垛,发出沙沙的声响。李二狗突然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在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老陈,我信你!”他卷起裤脚,肿胀的脚踝虽然依旧发亮,却比前日消了些,“昨晚喝了你的药,我能把脚放到地上了!”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进深潭。赵秀芬的丈夫林阿水也站出来,声音哽咽:“我媳妇在医院,医生说……说那些草药,多少起了点作用。”
陈宗元眼眶发热,摸出从灶王爷画像旁撕下的红纸,咬破手指,在纸上写道:“今立此状,若 30日内不能让赵秀芬、李二狗好转,我陈宗元甘愿受罚,永不从医!”鲜红的指印按在末尾,像一朵盛开的血花。
妈祖庙的钟声再次响起,这次清脆而悠长。陈宗元跳下石磨,对着围观的村民深深鞠躬。海风掀起他的白发,露出后颈被艾草熏出的黑斑。人群慢慢散去,李二狗媳妇嘟囔着“死马当活马医”,王美凤也收起了手机,但陈宗元知道,这场赌局才刚刚开始。
深夜,陈家的灯又亮了。陈宗元趴在土炕上,就着煤油灯的光研究《伤寒论白话解》。林月娥轻手轻脚走进来,在他脚边放了个汤婆子。“阿月,你说……”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我是不是太倔了?”
“你从小就这样。”林月娥在炕沿坐下,拨弄着灯芯,火苗猛地窜高,照亮墙上的经络图,“当年你非要跟着老郎中翻山越岭学医,现在……”她没说下去,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红薯。
陈宗元咬了口红薯,甜味混着柴火味在嘴里散开。他望向窗外,月光洒在古厝的燕尾脊上,像镀了一层银霜。远处妈祖庙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想起小时候,每次跟着师父出诊,路过妈祖庙都会虔诚地拜一拜。
“妈祖保佑。”他对着夜空喃喃自语,重新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明日,去后山寻苍术、黄柏。”钢笔尖划破纸张,正如他此刻破釜沉舟的决心。在这个被疫情困住的闽南村落,一个年过半百的赤脚医生,正用他的执着与倔强,在绝望中点燃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