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血渍,涂抹在龙城残破的城头与堆积如山的尸骸之上。白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火炮轰鸣声已然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伤兵营里无法抑制的、压抑的呻吟,以及寒风吹过垛口裂隙发出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与焦糊气息凝固不散,几乎令人作呕。
守军将士们倚靠在冰冷的墙垛后,或包扎伤口,或默默啃着干粮,眼神中充满了激战后的疲惫与麻木,许多人握着兵器的手仍在微微颤抖。东门及南门城墙损毁严重,尤其是那段被轰塌的缺口,即便用塞门刀车和沙袋临时堵塞,依旧显得脆弱不堪。军需官正在清点损耗,箭矢、滚木、火油等守城物资消耗巨大,库存已然告急。
沈锦凰卸下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甲胄,只着内衬的戎服,在亲卫举着的火把照明下,沉默地巡视着伤痕累累的城墙。她走过每一处激战过的垛口,查看每一处破损,目光扫过那些或牺牲或重伤的将士,清丽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沉静,却也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寒意。
帅府之内,气氛比城头更加凝重。赵霆、卢湛以及几位核心将领齐聚,人人身上带伤,面色沉重。
“大总管,”赵霆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悲痛与焦虑,“东门守军折损超过三成,基层军官伤亡尤甚。箭矢存量不足两成,火油、滚木擂石更是所剩无几。城墙多处破损,尤其是东门缺口,若敌军明日再以重炮轰击,恐……难以维持。”
另一名负责军械的参军补充道:“工匠营人手不足,抢修进度缓慢。而且……治疗伤患的金疮药也已见底,许多兄弟恐怕……”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兵力锐减,物资匮乏,城墙破损,伤兵得不到有效救治……龙城仿佛一个失血过多、遍体鳞伤的巨人,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卢湛也带来了猊卫的情报:“北戎虽今日受挫,伤亡不小,但其主力未损,秃发乌孤性格暴戾,绝不会罢休。据暗桩观察,敌军后方仍在源源不断运送物资,其炮手正在连夜检修和重新布置‘轰天雷’与‘回回炮’。明日……攻势只怕会更猛。”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悄然淹没帅府。
就在众人心头仿佛压着巨石,几乎喘不过气时,沈锦凰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依旧清亮,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在那片沉静中,燃起了一点令人心悸的星火。
“诸位,”她的声音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可是觉得,龙城已至绝境?”
无人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沈锦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北境地图前,指尖重重地点在龙城的位置:“绝境?不!这只是开始!秃发乌孤以为靠兵力和火炮就能碾碎我们,但他忘了,决定战争胜负的,从来不只是这些!”
她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我们缺箭矢?那就让北戎人来给我们送!他们不是擅长骑射吗?传令下去,组织身手敏捷者,今夜缒城而下,搜集敌军射上城头的箭矢,越多越好!顺便,把那些死在城下的北戎兵身上的皮甲、弯刀,都给我扒回来!”
众人一愣,旋即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这简直是虎口拔牙!但,并非不可行!
“我们缺滚木擂石?”沈锦凰继续道,语气带着一丝狠厉,“拆!城中所有非承重结构的废弃房屋、庙宇,全部拆除,砖石梁木,皆可运上城头!告诉全城百姓,龙城若破,玉石俱焚!想要活命,就拿出一切能战之物!”
“我们城墙破损?”她看向赵霆和工匠营主管,“用泥!用土!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混合冻土,给我连夜抢修!不需要恢复原状,只需要它能挡住敌人!告诉将士们,我们不是在修墙,我们是在为自己垒筑坟墓,也是为北戎人挖掘坟场!”
她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我们没有退路,也没有援军!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这座城,只有胸中这口不屈之气!”
沈锦凰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帅府内原本低沉绝望的气氛,被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所取代。将领们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那是对生存的渴望,是被激发出的凶性!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很快,龙城这座濒临死亡的城市,在夜色中爆发出了一种畸形的、顽强的生命力。一队队士兵冒着被敌军哨探发现的危险,悄然缒下城墙,在尸山血海中搜寻可用的箭矢和武器。城内,无数百姓被组织起来,含着泪,亲手拆毁自己的家园,将砖石木料源源不断运上城墙。工匠和士兵们不顾严寒与疲惫,用冻土、碎石、甚至混合着冰雪的泥浆,拼命地填补着城墙的缺口。
沈锦凰亲自巡视各处,她的身影出现在最危险的缺口抢修现场,出现在忙碌的物资转运点,出现在拥挤的伤兵营。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激励。那一点星火,以她为中心,开始在这座绝望的孤城中燎原。
夜色深沉,龙城内外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边是北戎大营为明日总攻做的最后准备,一边是龙城军民为生存进行的最后挣扎。
沈锦凰独立于南城楼,望着城外那连绵的敌营灯火,又回头看了看城内那一片为了求生而燃起的、微弱却顽强的光。她知道,明天的战斗将更加残酷。但她也知道,经此一夜,龙城已不再是那座仅靠军队守卫的边关,它已经成为了一座军民一体、誓死抗争的血肉堡垒。
星火已燃,能否燎原,便在明日一见分晓。她握紧了手中的“镇岳”剑,剑柄上传来的冰凉,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不屈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