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将将军府屋檐上的鸱吻染上一层淡金。一夜惊魂,并未在沈锦凰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眼底深处沉淀的冷冽,昭示着昨夜那场死士袭杀与猊卫初现带来的冲击。
她用过早膳,处理完府中日常庶务,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内。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凌乱地写着几个关键词:北戎、死士、军弩、江南客商、百兽苑、聆风阁、猊甲……这些看似散乱的线索,如同漂浮在迷雾中的碎片,亟待一根能够串联它们的线。
父亲的行动需要时间发酵,墨渊的舆论攻势也需耐心等待。眼下,她能主动出击的突破口,似乎落在了那个新出现的“百兽苑”上。一个能搜罗海外奇兽、背景神秘的园子,其能量和渠道,绝非常人所能及。它会否与北戎的渗透有关?抑或是江南利益网络中的一个隐秘节点?
“小姐。”青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兴奋,“门房收到一份帖子,是‘百兽苑’送来的,说是三日后举办‘珍兽会’,特邀京中名流前往观赏,特意给小姐您也送了一份。”
帖子?沈锦凰眉尖微挑。她正思量着如何探这百兽苑的虚实,对方竟主动将请帖送上了门?是巧合,还是……某种试探?
她起身开门,接过青黛递来的帖子。帖子制作得极为精美,用的是洒金暗纹的硬笺,打开后一股混合着异木与麝香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内容无非是诚邀赏光之类的客套话,落款是“苑主 金十三娘”。
金十三娘?一个女子?
沈锦凰沉吟片刻。无论这是陷阱还是机会,她都决定去闯一闯。只有亲身进入那百兽苑,才能感受到其中的氛围,捕捉到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回复送帖之人,就说本小姐届时定当赴约。”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因沈渊奉旨清查北戎密探而风声鹤唳。京兆尹和大理寺的衙役、兵丁频繁出动,查封了几处与北地客商往来密切的货栈,也抓了一些形迹可疑之人,虽未抓到真正的北戎核心密探,却也搅得某些人寝食难安。
沈锦凰明显感觉到,府外那些若有若无的窥视目光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带着恶意的审视。猊卫巽风及其手下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隐在暗处,将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都悄然隔绝在将军府之外。
墨渊那边也传来消息,关于“军弩死士袭杀忠良之后”的风声,已经通过茶客之口,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悄然流传开来,引得几位素来耿直的御史已然摩拳擦掌,准备上奏弹劾。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预想推进,只待一个引爆的时机。
这期间,巽风也送来了关于“百兽苑”的初步调查结果。
“小姐,百兽苑的苑主金十三娘,来历成谜。大约半年前携巨资入京,买下城南那片地皮,迅速建起了百兽苑。此女长袖善舞,与不少勋贵子弟、富商巨贾交好,但背景却查不出太多有用的信息,仿佛凭空出现。”巽风的声音在书房阴影处响起,“不过,属下查到,她与睿王府名下的一处酒楼,有过几次数额不小的食材交易,交易的并非寻常肉类,多是些……活物。”
与睿王府有交易!沈锦凰眼神一凝。这绝非巧合!
“还有,”巽风继续道,“百兽苑搜罗海外奇兽的渠道十分特殊,并非通过常规的海商,而是经由……塞外。”
塞外!又是塞外!
江南、塞外、北戎、睿王府、百兽苑……这几个词在沈锦凰脑中疯狂碰撞!
一个大胆的猜想逐渐成形——这百兽苑,会不会是睿王府,或者说其背后势力,用来洗钱、转运特殊物资(甚至可能包括北戎的人和物)、以及结交权贵的一个中转站和掩护?那些所谓的海外奇兽,或许有一部分,根本就是来自塞外,甚至……北戎!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珍兽会这日,城南百兽苑外车水马龙,冠盖云集。受邀而来的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勋贵、官员家眷以及豪富商贾,人人衣着光鲜,谈笑风生,期待着见识那传闻中的海外奇珍。
沈锦凰只带了青黛和两名扮作普通护卫的猊卫,乘坐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前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云纹锦裙,外罩一件素色薄氅,发髻简单,只簪一支白玉兰簪,清雅脱俗,在这姹紫嫣红之中,反倒格外引人注目。
递上帖子,自有容貌姣好、衣着统一的侍女引路入园。
一入百兽苑,便觉别有洞天。园内布局精巧,移步换景,亭台楼阁掩映在奇花异草之间。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草木清香与野兽身上特有的腥臊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的感觉。耳边不时传来虎啸猿啼、鹤唳莺鸣,更夹杂着游客们阵阵惊叹与议论。
沈锦凰看似随众人流连观赏,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园中每一个角落,留意着那些笼舍的建造、护卫的分布、以及往来侍从的神态。
他们看到了来自南疆的孔雀开屏,来自西域的汗血宝马,甚至还有一头被铁链锁在巨大石柱上的白额猛虎……这些虽然珍稀,却还在常理之中。
直到他们被引到一处更为幽深、守卫也明显更加森严的区域。入口处立着一块牌子,上书“海外奇珍区”。
进入此区,气氛陡然不同。这里的笼舍更加坚固,多以精铁打造,外面还罩着特制的纱网。里面的生物也愈发古怪:有浑身覆盖着蓝色鳞片、形似蜥蜴却头生肉冠的怪蛇;有体型娇小、羽毛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异鸟;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琉璃缸,里面游弋着几条通体透明、内脏骨骼清晰可见的诡异鱼类……
宾客们的惊叹声此起彼伏,纷纷围拢在那些前所未见的异兽前指指点点。
沈锦凰的目光却越过这些奇珍异兽,落在了区域最深处,一个被厚重布幔完全遮掩、由四名气息沉稳、眼神锐利的护卫把守的巨大笼舍前。
那里,散发着一股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混合着腐朽与暴戾的气息。
“诸位贵人,”一个穿着管事服饰、面带精明笑容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布幔前,朗声道,“此乃本苑镇苑之宝,来自万里深海之下的‘幽冥鲛’,形态殊异,胆小畏光,故以布幔遮掩。待会儿金苑主会亲自前来,为诸位揭开神秘面纱!”
镇苑之宝?幽冥鲛?
沈锦凰心中冷笑。她可不相信什么深海鲛人。那布幔之后传来的气息,更让她联想到某种……充满死亡与杀戮意味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环佩叮咚之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位身着大红遍地织金牡丹长裙、云鬓高绾、珠翠满头的艳丽女子,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容貌秾丽,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风情与精明,顾盼之间,眼波流转,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魅力。
这便是百兽苑苑主,金十三娘。
“诸位贵人光临,敝苑蓬荜生辉。”金十三娘声音娇脆,笑容热情,目光在场中扫过,在与沈锦凰视线接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笑容愈发灿烂,“让诸位久等了,这便请出我们的‘幽冥鲛’,与诸位一见!”
她走到那巨大笼舍前,对护卫点了点头。
两名护卫上前,缓缓拉动了绳索。
厚重的布幔,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徐徐向两侧拉开——
布幔之后,并非什么人身鱼尾的美丽鲛人,而是一个巨大的、注满了幽蓝色液体的透明琉璃缸!
缸体极高极厚,里面幽蓝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折射出诡异的光泽。而在那液体中央,悬浮着一个……难以名状的生物!
它大致呈人形,却异常高大,皮肤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布满了类似鱼鳞的角质层和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它的头颅光秃,没有耳朵,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瞳孔是两条惨白的竖线,此刻正毫无感情地透过琉璃,冰冷地注视着外面的人群。它的手指和脚趾之间,连着厚厚的、如同水蹼般的薄膜。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那张开的、布满了细密尖牙的口中,正叼着半条血肉模糊、不知是何物种的残肢,幽蓝色的液体中,弥漫开一丝极淡的血色。
这根本不是传说中的鲛人!这更像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充满攻击性和邪异感的……怪物!
“啊——!”有胆小的女眷已经吓得失声惊叫,连连后退。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惊恐的议论。
“这……这是什么怪物?”
“幽冥鲛?我看是地狱来的恶鬼吧!”
“百兽苑从哪里弄来这等邪物?!”
金十三娘对众人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脸上依旧带着娇媚的笑容:“诸位贵人稍安,此物虽貌丑,却是难得一见的异种,性子温顺,只食生鱼,并无危险。”
温顺?沈锦凰看着那怪物冰冷竖瞳中毫无掩饰的嗜血光芒,以及它口中那半截残肢,心中冷笑更甚。这金十三娘,满口谎言!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怪物灰白色皮肤上的暗红色纹路,那纹路的走向和形态,隐隐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像是在哪里见过……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是了!那纹路,与玄七带回来的、那片“血吻兰”叶子上天然的脉络,以及那枚狼月币上雕刻的部分花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是一种带着北戎风格的、充满原始崇拜意味的图腾纹样!
这怪物,恐怕根本不是来自什么万里深海,而是来自……北戎控制的极北苦寒之地,或者与之相关的某个神秘区域!它是北戎弄来的东西!
百兽苑,果然与北戎有牵扯!
就在这时,那琉璃缸中的怪物似乎被外面嘈杂的人声惊扰,猛地躁动起来,庞大的身躯在幽蓝色液体中剧烈翻腾,撞击着厚重的琉璃缸壁,发出沉闷恐怖的“咚咚”巨响!它口中的残肢掉落,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口,发出一种如同金石刮擦、又似鬼哭的尖锐嘶鸣!
人群顿时大乱,惊叫声四起,纷纷向后溃退!
沈锦凰在混乱中被青黛和猊卫护着向后退去,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那躁动的怪物身上,以及……站在怪物前方,脸上笑容不变,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得意与疯狂的金十三娘!
这突如其来的骚乱,是意外?还是……这金十三娘故意为之?
她究竟想干什么?!
混乱中,沈锦凰感觉到一道充满恶意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毒针,从某个角落射来,钉在她的背上。
她猛地转头,只见在人群后方,一处假山的阴影里,三皇子萧承睿,正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冰冷而残忍的笑意,遥遥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炸裂!
他果然在这里!
沈锦凰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今日这珍兽会,根本就是一个针对她的,精心布置的杀局!而那所谓的“幽冥鲛”,恐怕就是局中的一环!
只是,他们究竟想如何动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异变再生!
一名原本在附近维护秩序的百兽苑护卫,在人群的推搡中,脚下似乎一个不稳,“哎呀”一声,手中的长矛竟脱手飞出,化作一道寒光,不偏不倚,直直地朝着沈锦凰的心口激射而来!
速度之快,角度之刁,绝非意外!
猊卫反应极快,立刻出手格挡!
然而,几乎在长矛飞出的同一瞬间,那琉璃缸中的怪物,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刺激,发出了更加狂暴尖锐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再次撞向了本就承受着巨大压力的琉璃缸壁!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与惊叫,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厚实的琉璃缸壁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纹!
幽蓝色的液体,正从那裂纹中,汩汩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