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张启孟红所带来的那一丝怅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有平息之时。二狗的心神,重新归于那片因职责而必须维持的、近乎绝对的沉静。幽冥之地,光阴的概念变得模糊而冗长,千年仿佛一瞬,一瞬亦似千年。在这失去了日升月落、唯有永恒昏黄与亡魂哀叹为背景的漫长岁月里,修行,成为了他对抗孤寂、履行职责之外,唯一能够锚定自身存在的坐标。
他的镇魂将行辕,早已不再是当初那座简易的营寨。历经千载经营,它已化作一座悬浮于轮回裂缝之侧、由幽冥玄铁与星辰精金熔铸而成的镇魂殿。殿体黝黑,其上却镶嵌着无数按照周天星辰方位排列的星辉石,日夜不停地汲取着遥远星空的能量,又与下方轮回体系的法则波动隐隐共鸣,使得整座大殿本身,就成为了一件庞大的、镇压气运的法器。
二狗大多时候,便静坐于镇魂殿最深处的观星台上。此地无顶,抬头便可直视那道巨大的、已趋于稳定的轮回裂缝,以及裂缝后方那一片混沌未明、蕴含着域外法则碎片的虚空。他的身前,并无香炉蒲团,只有一面平滑如镜、由最纯净的幽冥寒玉打磨而成的冥思璧,璧中倒映的,并非他的形貌,而是他内宇宙中,那方已然演化到极致的辰星八层道境。
修行,到了他这般境界,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能量积累与法术修炼。辰星八层至九层,看似只差一层,实则乃是天堑。八层,是内宇宙自成体系,法则完备,可称一方小世界之主。而九层,按照《辰星耀世》最终卷那语焉不详的记载以及他自身的推演,乃是需将这片内宇宙,与外部的真实大宇宙,乃至与那凌驾于诸天之上的冥冥大道,进行更深层次的同频与合一。
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的日常修行,枯燥到了极致。
其一,是“映照”。
他长时间凝视冥思璧中倒映的内宇宙景象。那无数依照玄奥轨迹运转的法则星辰,生灭循环的黑洞与星云,平衡共存的秩序与混乱光点……他并非欣赏,而是以自身神识为刻刀,不断地对其进行着极其精微的调整与优化。让时间的流速在不同的星域产生更符合大道韵律的差异;让空间的折叠更加自然,减少能量传输的损耗;让生死法则的转化效率提升一丝;甚至尝试引导那些代表域外混乱的星辰,在不破坏整体平衡的前提下,贡献出它们独特的“变量”价值。这个过程,如同雕琢一件永无止境的宇宙级艺术品,每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调整,都可能需要耗费他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心神去推演、验证。
其二,是“感应”。
他将自身神识,如同蛛网般铺陈开去,不仅覆盖阴司地府,更尝试穿透那稳固了许多的阴阳壁垒,去捕捉阳间众生的祈愿波动,去感受草木枯荣、王朝兴替中蕴含的生死轮回之意;同时,他也分出一缕最为精纯的意念,通过那轮回裂缝,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曾被域外妖魔占据、如今依旧残留着混乱法则的域外边缘,去体悟、去解析那些与已知宇宙截然不同的法则结构。这种感应,危险而耗费心力,阳间杂念的冲击,域外混乱法则的侵蚀,都如同无形的风刀霜剑,时刻考验着他的道心与魂力。但唯有如此,才能让他那内宇宙的演化,不局限于已知,而是向着更加包容、更加本质的“万法归一”迈进。
其三,是“践行”。
他从未忘记自己镇魂将的职责。巡视、修复、梳理轮回,本身也是一种修行。在修复那些细微如发的法则裂痕时,他需要对轮回法则本身有着最精深的理解;在平衡六道引力时,他需要洞察业力因果的运作机理;甚至在调解某些地府势力纠纷时,亦能窥见人性(鬼性)在权力与秩序面前的种种表现。这些实践,反哺着他的内宇宙,让那模拟的星辰运转,不再是空中楼阁,而是带着真实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地气”与“鬼气”。
然而,进步是如此的缓慢,几近于无。
辰星九层,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彼岸。他能够感觉到自身的内宇宙愈发凝实、愈发复杂、愈发贴近真实,但那层通往更高境界的壁垒,却依旧坚不可摧,甚至连壁垒的具体所在,都显得模模煳煳,无迹可寻。有时,他会陷入长达百年的沉思,魂力近乎停滞,只为推演一个法则节点的最佳结构;有时,他会因为强行解析一段域外混乱法则而神魂受创,不得不花费更长时间来修复。
孤寂,在这漫长到令人绝望的修行途中,被放大了无数倍。
没有同道可以交流心得,泥道士与萍娘娘的道与他迥异,层次亦差之甚远。地府僚属对他唯有敬畏,无人敢与他论道。阳间的分身虽与他同源,但专注于传道与守护,感悟偏向于生机与教化,与他在幽冥的感悟并非完全同步。
没有历险可以激发潜能,最大的“险境”便是那趋于稳定的轮回裂缝和域外边缘,但那是需要小心维持的平衡,而非可以肆意探索的秘境。
甚至,连一个明确的、可以衡量的“进度”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距离九层还有多远,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只能凭借着冥冥中的一点灵觉,以及内心深处对“道”的执着,在这条看似没有尽头的路上,踽踽独行。
镇魂殿外,亡魂的队伍依旧川流不息,鬼差的呼喝声时而响起。
殿内观星台上,他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像,唯有眸中偶尔流转的混沌星海,证明着他仍在思考,仍在修行。
寂寥岁月,便在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映照”、“感应”、“践行”中,悄然流逝。
修行如渡苦海,不见彼岸,唯见茫茫。
辰星九层之路,其漫漫修远,远超他以往任何一次突破。这不仅是对力量的积累,更是对心性、对智慧、对“道”之理解的终极考验。
他偶尔会停下,目光穿透大殿,望向阳间的方向,感受着分身那边传来的、属于人间的喧嚣与生机,那能稍稍驱散他周身的冰冷。但很快,他又会收回目光,重新沉浸到那无边无际的寂寥与漫漫道途之中。
路,还在脚下。
唯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