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之日，终究是来了。
天空依旧是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铅灰色，厚重低垂的云层严丝合缝地遮盖了天光，让白昼也显得如同晦暝的黄昏。只是，那连绵了多日的淅沥雨声，在这一日诡异地变小了，不再是清晰的雨滴，而是化作了更加无孔不入的、细密冰冷的雨雾。这雾霭弥漫在天地之间，笼罩着起伏的骑龙垇山峦，笼罩着泥泞的战场，也笼罩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寒意顺着衣甲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战场上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那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是弓弦拉满即将崩响的瞬间凝固。远方僰军防线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中蕴含着不安的躁动。
清晨，约定的时刻。
“呜——呜——呜——”
低沉、雄浑、仿佛来自洪荒时代的牛角号声，猛地从鲁武卒大营的方向响起，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巨兽发出咆哮，悍然撕裂了雨雾笼罩下的宁静。这号角声带着金属的质感与穿透力，在湿重的空气中震荡传播，敲击着每一个听闻者的耳膜与心弦。
几乎在号角余音未散的刹那，鲁武卒阵后，那一片特意清理出来的投石机阵地上，异变陡生。
“放！”
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怒吼，近百架各式投石机——需要数十人拖拽的轻型拽炮，以及利用沉重配重箱提供动力的巨型配重投石机——被同时激发。
“轰隆！！！”
配重箱轰然落下的巨响沉闷如地裂，长长的抛竿带着令人牙酸的扭曲呼啸声，猛地将死亡之雨抛向天空。刹那间，天空中布满了黑点。那是沉重的、打磨粗糙的石弹，带着毁灭的动能；那是点燃的、裹挟着油脂的陶罐，在空中拖曳出黑红色的火尾；甚至还有特制的、装满生石灰的薄壁陶罐，它们的目标并非直接杀伤，而是制造混乱与恐慌。
这些死亡的使者，划破潮湿的空气，带着凄厉的风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冰雹，狠狠地砸向僰军那依山势构筑的正面防线。
“轰！！！”
一枚磨盘大的石弹精准地命中了一座木质箭楼的支撑柱，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木材断裂声，箭楼发出痛苦的呻吟，轰然倾塌，上面的弓箭手连同他们的惊叫，一同被埋葬在碎木与尘土之中。
“嘭！哗啦——！”
燃烧的油罐砸在栅栏或营帐上，瞬间爆裂开来，粘稠的火焰四处飞溅，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之物。黑烟滚滚升起，与白色的雨雾混合，形成一种诡异的、带着焦糊气味的灰霾。火焰灼烧皮肉、引燃衣甲，守军凄厉的惨嚎声穿透雨幕，令人闻之胆寒。
“噗——”
生石灰罐在人群中或湿漉漉的地面上爆开，白色的粉末立刻弥漫开来。这些粉末遇到水汽，瞬间发生剧烈的放热反应，“嗤嗤”作响，产生的高温灼烫着守军的眼睛、皮肤，吸入呼吸道更是引起剧烈的咳嗽和灼烧般的痛苦。白色的烟尘中，守军捂着脸痛苦地翻滚，阵型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这猛烈到近乎奢侈的远程轰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石弹的撞击声、火罐的爆裂声、石灰遇水的嗤嗤声、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守军绝望的哭喊与咒骂声，交织成一曲毁灭的交响乐。仿佛是天神震怒，将无尽的怒火倾泻在这片狭小的山脊上。僰军精心构筑的防线，在这无情的、饱和式的打击下，被硬生生地撕扯、砸烂、烧毁。原本险峻的工事变成了冒着黑烟和火光的废墟，原本严整的阵型变得支离破碎，守军的意志，也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摧残下，如同被雨水浸泡的土墙，一点点剥落、软化，最终趋于崩溃。
硝烟、石灰粉与雨雾混合，形成一片能见度极低的死亡地带。而在这片地带的后面，鲁武卒的重甲步兵方阵，已然如同即将决堤的钢铁洪流，蓄势待发。
时机已到！
姬屯屹立于中军高大的帅旗之下，身披玄甲，猩红的斗篷在湿冷的空气中沉重地垂下。他望着前方那片烟焰弥漫、如同炼狱入口般的敌军阵地，深邃的眼眸中寒光一闪，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身在阴霾天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厉芒，向前奋力一挥！
“重甲兵！前进！”他的声音并不特别高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前军。
“咚！咚！咚！咚！”
战鼓声骤然擂响！不再是号角的沉雄，而是沉重、急促、如同敲击在心脏上的催命鼓点！这鼓声穿透雨雾，压过了战场远端的嘈杂，激励着己方，也震慑着敌人。
随着鼓声，那一片沉寂已久的钢铁森林，动了！
六千重甲步兵，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远古巨兽，开始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向前移动。他们每一个人都如同铁塔，身披厚重的札甲或精铁环锁甲，甲叶在移动中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悸的金属碰撞声。头戴带着护颈和面具的铁盔，只露出一双双锐利而充满杀意的眼睛。他们手中的兵器，是长戟、巨斧、狼牙棒、斩马剑……无一不是需要巨力才能挥舞、专为破甲和杀戮而生的重兵器。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沉重地踏在泥泞不堪的土地上，发出“轰、轰、轰”的闷响，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颤抖。雨水顺着他们冰冷甲叶的纹路流淌而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面甲之下，呼吸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他们排成最紧密、最坚固的锋矢阵型，最前方是手持巨盾和重兵器的锐士，如同一柄千锤百炼的铁凿最坚硬的尖端，无视两侧废墟中偶尔射来的零散箭矢（叮叮当当地被甲胄弹开），坚定不移地、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径直插向那片被投石机反复耕耘、已然残破不堪的防线缺口！
距离在缩短，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已经能透过硝烟，看到缺口后方僰军士兵那惊恐、扭曲、却又带着绝望凶悍的面容。
“杀——！”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从六千个喉咙中同时爆发！这声音汇聚成一股实质般的声浪，甚至短暂地压过了战鼓和风雨声！
重甲兵猛地加速，由沉稳的推进化为了狂暴的冲锋！沉重的脚步践踏着泥浆、碎木和尚未冷却的尸骸，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冲入了那片死亡区域！
战斗，在瞬间就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也最血腥的白刃肉搏阶段！
重甲兵冲入缺口的刹那，仿佛烧红的烙铁捅入了油脂之中！凭借着精良的装备、严酷训练形成的配合，以及一往无前、有死无生的惨烈气势，他们在这片混乱的僰军人群中，硬生生地掀起了一片血雨腥风！
长戟如林，突刺、钩啄、劈砍，将面前的敌人串成糖葫芦，或是钩倒后由后面的同袍践踏补刀；巨斧挥舞，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落下，无论是简陋的木盾还是血肉之躯，都在瞬间被劈开、斩断，残肢断臂混合着内脏四处飞溅；斩马剑更是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凌厉的劈刺，都能将面前的敌人连人带武器斩为两段！重甲兵们三人一组，五人一队，相互掩护，如同一个个高效的杀戮机器，稳步而坚定地向纵深推进。他们所过之处，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僰军士兵并非不悍勇，他们依托熟悉的土地，为了家园而战，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许多人衣衫褴褛，甚至赤着脚，手中的武器也多是竹枪、猎弓、柴刀乃至锄头。他们嚎叫着，从废墟中、从弹坑里跃出，如同扑火的飞蛾，疯狂地冲向那些钢铁怪物。有人试图用身体去撞击，有人死死抱住重甲兵的腿脚，为同伴创造攻击的机会。往往需要付出数人，甚至十数人的代价，才能勉强换掉一名重甲兵。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鲜血。泥泞的地面被染成了暗红色，粘稠得让人步履维艰。雨水不断落下，试图冲刷这血腥，却只是让血色弥漫得更广，形成了一片片触目惊心的红褐色泥沼。
缺口，在钢铁与血肉的碰撞中，被迅速而残酷地扩大。整个僰军的防线，如同被撬动了基石的堤坝，开始了剧烈的、不可逆转的动摇。恐慌如同瘟疫，从前沿迅速向两翼和后方蔓延。
就在重甲兵成功突入，并在敌军阵中制造出巨大混乱，引得僰军兵力不由自主地向突破口挤压，试图封堵这致命创伤的时刻——
“公子！时机已至！”一直紧盯着战场态势的那名年轻军事生，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语气却异常坚定，“重甲精锐已成功撕开缺口，突入敌军纵深，其防线已然动摇，指挥必然混乱！我军骑兵，当立刻跟进，自缺口两侧迅速涌入，向南迅猛迂回穿插！目标：彻底截断敌军主力向西、向南逃窜之退路，并顺势夺取僰军在江边之水寨与战船！如此，则骑龙垇之敌，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僰道城门户，亦由此洞开！”
姬屯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整个战场。他看到重甲兵那决死的突击如同楔子越钉越深，看到僰军防线的混乱如同涟漪般扩散，也看到了敌军后方隐约出现的调动不灵的迹象。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剑，声音穿透喧嚣的战场：
“骑兵！出击！”
命令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另一支杀戮之师！
“轰隆隆——”
早已在阵后焦急等待的数千轻骑兵，如同终于被解开缰绳的猎豹，猛地动了！他们没有重甲兵那般如山如岳的压迫感，却拥有风驰电掣的速度与无与伦比的机动性。骑兵们发出尖锐的呼哨，催动战马，如同两股铁流，从重甲兵打开的通道两侧呼啸而出！
马蹄践踏着泥浆和尸体，溅起混杂着血水的泥点。骑兵们伏低身体，手中的马刀在阴霾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他们并不与沿途零星的、试图抵抗的僰军士兵过多纠缠，只是凭借速度迅猛穿插，刀光闪烁间，如同砍瓜切菜般将拦路者劈倒。他们的目标明确至极——绕过正面战场，直插敌军软肋的后方与侧翼！向南！向南！截断退路！夺取码头！
僰军统帅显然没有预料到鲁武卒的攻势竟如此猛烈、如此决绝，更没想到对方的目标并非仅仅突破防线，而是要一口将他们全部吞掉！当发现大队的鲁武卒骑兵已经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们防线后方，并且毫不犹豫地向着他们赖以维系补给、沟通和最后退路的水军码头方向狂飙突进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致命的毒气，瞬间在僰军残余的指挥系统和士兵心中弥漫开来。
“后路被抄了！”
“码头丢了我们就全完了！”
“快跑啊！”
绝望的呼喊此起彼伏。一部分尚在抵抗的守军意志彻底崩溃，丢弃了武器，脱离阵线，试图向西面的山林逃窜，希望能凭借熟悉的地形躲过一劫。然而，早已按照计划展开的鲁武卒其他步兵部队，如同张开的罗网，开始对这些溃兵进行无情的拦截和清剿。更多的僰军士兵则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失去了指挥，失去了方向，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战场上乱撞，或是蜷缩在废墟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战局，至此已定。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细密的雨雾不知何时又渐渐转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仿佛苍天也不忍目睹这人间惨剧，流下了冰冷的泪水。雨水混合着鲜血，在战场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条条猩红色的小溪，蜿蜒着流向低洼处，最终渗入泥土，或是汇入不远处的岷江。整个骑龙垇战场，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焦糊、石灰和泥土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地狱的气息。
鲁武卒的重甲兵和后续跟进的步兵，踏着泥泞和尸骸，稳步地清剿着负隅顽抗的残敌，如同梳子梳理过每一寸土地。而他们的骑兵，则圆满完成了战略任务，成功夺取了岷江边那座至关重要的水军码头，缴获了大小战船百余艘，熊熊燃烧的僰军水寨火光，映红了半片江面，也彻底断绝了僰军沿江西逃的最后一线希望。
是役，鲁武卒宣称在骑龙垇攻坚战及后续清剿中，歼敌近万，俘虏超过三万（其中包含了大量随军的妇孺、工匠和辅兵）。当然，鲁武卒自身也付出了惨重的伤亡，数字高达数千，其中尤以担任决死先锋的重甲兵团和负责阻击、包围的部队损失最为惨重，无数百战老卒和刚刚整编入伍的新血，永远地倒在了这片泥泞的红土之上。
残余的约两万僰军（其中真正具有战斗力的兵员已不足半数，混杂了大量仓促武装起来的城中青壮），在绝望中，被迫放弃了所有外围阵地，如同潮水般全部退守最后的堡垒——那座扼守两江交汇处的雄城，僰道城。
此刻，这座曾经象征着僰国权力与荣耀的城池，已然成为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岛。韩鲁联军如同两道铁箍，从东（公仲郢部）、西（姬屯部）两面，将它死死地围困在中央。岷江与沱江在城下轰然合流，浑浊的江水呜咽着拍打岸边的礁石，卷走战场上流淌下来的、淡粉色的血水，仿佛在为这座即将面临最终命运的城池，奏响一曲低沉而悲凉的挽歌。
冬雨，依旧不知疲倦地淅沥着，冰冷地清洗着战场上的血迹与污秽，试图掩盖那触目惊心的杀戮痕迹。然而，那弥漫在川南湿冷空气中的浓重血腥与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入了这片土地的记忆之中，绝非一场冬雨所能洗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