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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粒,抽打在襄阳水军旗舰的牛皮船帆和甲板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浑浊的汉水在隆冬时节显得格外湍急而阴冷。当黄永胜率领的庞大水军船队,依靠桨手们肌肉虬结的臂膀和低沉如闷雷的号子,艰难地逆流抵达褒城水域时,这座扼守褒河口的城池,已如一头惊醒的刺猬,城头上旌旗密布,垛口间寒光闪烁——秦军显然已有所戒备。

“哼,晚了!”旗舰艉楼上,裹着厚重裘氅的黄永胜,瘦削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被狂风吹走,只有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眸子,闪烁着鹰隼般的锐利与狠辣。他枯槁的手猛地向下一挥,声音穿透寒风,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各船强弩、拍杆、火油罐,给老子对准码头!砸!烧!一条船也不许给秦贼留下!”

刹那间,凄厉的号角撕破长空。密集的火箭如同赤红的流星雨,呼啸着扑向褒城简陋的码头。沉重的拍杆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向系泊的船只,木屑横飞。装载火油的陶罐被投石机抛出,在空中划出弧线,砸中目标后“轰”地爆开,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木质船体和水面漂浮的油污,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码头上秦军微弱的抵抗很快被淹没在火海与箭雨之中,哭喊声、爆炸声、木料燃烧的爆裂声混杂着寒风呼啸,奏响了一曲毁灭的哀歌。

摧毁了褒城的水上力量,庞大的桨舰船队没有丝毫停留,在黄永胜冷酷的指令下,调转船头,沿着更加狭窄湍急的褒河,继续奋力向上游划去。船底长桨搅动着冰冷的河水,水花溅到甲板上,瞬间凝结成薄冰。越往上游,河道愈发逼仄,两岸陡峭的山崖如同巨兽合拢的利齿。水流也变得异常湍急浅薄,布满嶙峋的河床暗石不时撞击着船底,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噔”闷响。

旗舰的吃水线已经清晰可见,船身摇晃得厉害。一名浑身湿透的斥候小校连滚带爬地冲到黄永胜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在寒风中发颤:“禀提督!前方…前方河道淤塞,水浅不及三尺!大船…大船实在过不去了!”

黄永胜死死盯着前方雾气弥漫、怪石嶙峋的河道,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的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腮帮子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猛地啐了一口浓痰,那痰落在甲板上。

“他娘的!”他低吼一声,充满了不甘。随即,他猛地转身,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早已在旁待命的邹阳身上。年轻的陆协协统肃立在寒风中,身上的甲胄也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深潭。

“邹阳!”黄永胜的声音如同刀刮铁锈,“船只能送你们到这儿了!前面是褒河谷地,秦贼的援兵就在里面钻!”他抬手,指向雾气笼罩、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劈斧削的河谷深处。“你的人马,即刻登岸!本督拨给你们三十条走舸快船,沿河机动策应!”他顿了顿,语气森寒如冰,“给老子沿着河谷往西北插!把秦贼伸过来的爪子,一根根剁掉!找到他们的栈道,烧了它!烧得干干净净!把那几百里悬在崖壁上的木头架子,给老子变成一条火龙!”

邹阳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抱拳,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铿”声:“末将领命!”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他转身,大步走向船舷,厉声喝令:“陆协各部!整装!登岸!”命令简短有力,在寒风中迅速传开。

庞大的水军船队缓缓掉头,顺流而下,重新回到褒城附近水域,用巨大的船身和狰狞的拍杆弩炮,继续对城池施加着沉重的压力,如同悬在秦军头顶的冰冷铡刀。

与此同时,邹阳麾下数千陆协精兵,顶着刺骨的寒风和扑面而来的雪沫,艰难地踏上了褒河冰冷泥泞的河滩。沉重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压抑的喘息声在狭窄的河谷中回荡。他们抛弃了大部分辎重,只携带必要的兵刃、弓弩和引火之物,如同一股沉默的钢铁洪流,沿着蜿蜒曲折、怪石林立的褒河河谷,向着西北方向,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和风雪之中。

整整七天。

风雪时骤时歇,河谷中的道路早已被积雪和冻硬的泥浆覆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严寒无孔不入,士兵们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在眉毛胡须上,结成冰霜。邹阳身先士卒,沉默地跋涉在队伍前列,他的甲胄上覆满了冰凌,每一步踏在冻土上,都发出沉闷的声响。斥候像幽灵般在两侧陡峭的山林中穿梭,不时有急促的哨箭声划破寂静。

战斗在预料之中爆发。依托河谷中的隘口、密林,邹阳的陆协如同精准而冷酷的猎手,接连伏击、击溃了数股从不同方向试图增援褒城的秦军小队。战斗短促而惨烈,雪地被热血融化又迅速冻结成暗红色的冰面,倒毙的尸体很快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在一处刚刚结束战斗、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和硝烟味的隘口,邹阳踩着冻结的血冰碴,走到一名被俘的秦军伤兵面前。那伤兵面如死灰,嘴唇冻得发紫,眼中充满了恐惧。邹阳蹲下身,冰冷的眼神直视着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波澜:“说,栈道入口在哪?通往何处?”

伤兵牙齿打颤,在邹阳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目光逼视下,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在…在前方二十里…有个叫…叫鹰嘴崖的豁口…栈道…栈道就挂在那崖壁上…往西…通往…通往桃川河谷…那…那里有大军囤积的粮草…”他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已然泄露。

邹阳站起身,眼中寒芒一闪,无需多言,旁边的军官已厉声下令:“斥候前出鹰嘴崖!全军加速!”

当陆协精兵如同雪地中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扑到鹰嘴崖下时,眼前的一幕令人屏息:只见在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上,一条由无数木桩、支架和木板构成的栈道,如同一条狰狞的巨蟒,扭曲盘旋,紧紧吸附在千仞绝壁之上,直插入云雾深处,另一端隐没在西北方群山的褶皱里——正是通往桃川河谷的要道。

“点火!”邹阳的声音在寒风中如同金铁交鸣,没有丝毫犹豫。

士兵们迅速行动,将携带的火油罐奋力抛向栈道底部的支撑点。一支支燃烧的火箭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射向那些浸透了火油的木料。干燥的木材遇火即燃,火舌贪婪地向上蔓延、舔舐。火势在狭窄的栈道空间内迅速失控,风助火威,烈焰腾空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爆裂声,滚滚浓烟直冲云霄,将灰暗的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赤红。

那悬在绝壁上、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建的数百里栈道,在邹阳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正化身为一条在寒风中狂舞咆哮的火焰巨龙,扭曲、崩塌,无数燃烧的断木如同火流星般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褒河峡谷。秦军连接褒斜道与桃川河谷的生命线,在襄阳水陆两军的冷酷配合与褒河严冬的见证下,被彻底斩断,化为灰烬。

洛南县,韩国蓝关集群的后勤重镇。腊月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郡守府邸厚重的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室内炭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从青石地缝里渗上来的阴冷湿气。韩侯裹着一件半旧的狐裘,独坐在巨大的桐木案几后,跳跃的烛火将他略显疲惫的面容映照得明暗不定。案头堆积着来自各方的牒报,墨迹未干。

他枯瘦的手指正捏着一份来自第十六镇总兵韩光的急报,纸的边缘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目光在“桃林塞南门水河谷”和“金矿”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南门水河谷,那片夹在崤山支脉褶皱里的险峻之地,竟藏着如此财富?他将牒报轻轻放下,又拿起另一份,是参谋部关于第十八镇新军整训完成的确认文书。

“来人。” 韩侯的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缓,在寂静的厅堂里却异常清晰。

一名身着深色劲装、面白无须的侍从官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侧,躬身待命。

“传。”韩侯提起笔,蘸饱了墨,在早已备好的令书上疾书,笔锋刚硬如铁,“擢升参谋部军师祭酒申差,为第十八镇总兵,即日赴任,整军备战,负责洛南县防御。” 他顿了顿,笔尖悬停片刻,继续写道:“令新郑商君(鞅):于黄帝铸鼎塬左近,择险要形胜处,设灵宝县。着即沿黄河南岸,丈量荒地,招募流民,引渠垦殖。吸引姜戎之众,择其顺服者,逐步编户齐民,授田课税,严加管束。” 最后一笔落下,他吹了吹墨迹,将令书递给侍从官。

侍从官双手接过,躬身欲退。

“且慢。”韩侯又唤住他,从案头另一摞文书中抽出一份火签,“再传令新郑宫内令陈默:着宫内厅速遣得力干员并工师,持此令往灵宝,接管南门水河谷金矿。一应开采事宜,务求机密、稳妥、速效。” 他的指尖在“金矿”二字上重重一点,语气加重了几分。

侍从官领命,捧着两份沉甸甸的文书,再次深深一躬,无声地退入门外呼啸的寒风中。

处理完这两桩要务,韩侯并未立即拾起下一份牒报。他向后靠在冰冷的楠木椅背上,闭上眼,炭火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思绪却飞向了远方的宜阳矿山、方城工地。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在刺骨寒风和泥泞矿坑中挣扎的身影——楚国的战俘、秦国的降卒,衣衫褴褛,脚踝拖着沉重的镣铐,在皮鞭与呵斥下麻木地挥动镐头。持续的严酷奴役,就像不断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鹰隼攫取猎物。一个新的念头在胸中酝酿成熟,冰冷而务实。

“取简牍来。”他沉声道。

另一名侍从迅速奉上削制好的文简和笔墨。

韩侯提笔,手腕沉稳,字字千钧,在光滑的竹简上刻下新的律令:

《工役赎身法》

一、 凡宜阳、方城等处矿场、工役之奴籍者(含楚、秦战俘及罪囚),尤以有技艺之工匠、识文断字之士人、精壮之农夫为要,准其以工赎身。

二、 赎身之途有二:

其一,身负工役者,若能于五年期内,无大过,并完成定额之艰苦劳作(其额由铁官司据实核定,报右相审批),期满,准予脱籍,转为“新民”。

其二,其亲属,或新主家(如立军功之将士,需有官凭印信)愿代为支付部分赎金(其数视奴之价值及剩余役期核定),亦可即时或分期赎买其身,转为“新民”。

三、 女子为奴者,主家可视其服役勤谨及年限,酌情恩准放免,或参照第二条办理。

四、 得脱奴籍之“新民”,即由宫内厅编户入籍,授荒田或佣工,许其婚配,承担赋税徭役。其原主家或工官不得再行追索。

五、 赎金所得,三成归公入库,七成归原主家或工场以补工力之缺。此令,即颁行各矿场、工役之所。

笔落,最后一个字仿佛带着铁石之音。韩侯放下笔,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凝视着文牍上冰冷的律条,心中盘算的却是冰冷的现实:给深渊中的人透下一丝微光,让他们看到爬上来的可能,远比彻底绝望后引来的疯狂破坏要划算得多。此举能大大减少逃亡和暴动,稳住那些沉重的矿坑和工地,甚至能激发出些许求生的“积极性”。更重要的是,将那些身强力壮、掌握技艺的宝贵劳力,从无底洞般的消耗性苦役中逐步释放出来,变成在韩国新垦土地上扎根的农夫,变成向府库缴纳赋税的“新民”,变成繁衍后代、充实户籍的基石!而“赎身”本身,无论是漫长的苦役还是缴纳的赎金,最终都将转化为国库的收益或是赏赐给新贵们的财富。

“速誊抄,用印,明发各郡县及矿场、工所。” 韩侯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峻,将那卷承载着无数人命运转折的竹简推给侍从。他重新拿起一份南郑军情牒报,目光沉入其中,仿佛刚才那关乎万千人生死的决断,不过是拂去案头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窗外,洛南的冬夜,风雪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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