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宫地下深处的冰窖，与地面宫殿的庄严肃穆判若两个世界。这里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前朝某位笃信阴阳调和的帝王，耗费巨资，引雪山寒脉之水，以玄冰为壁，玉石为基，构筑的一处用于修炼与储藏的秘所。四壁万载玄冰散发出永恒的刺骨寒意，空气凝滞如铅，呵气成霜，光线来自镶嵌在冰顶的、会自发幽蓝冷光的夜明珠，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寂静得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微弱声响。
赵擎盘膝坐于冰窖中央一块光滑如镜的黑色寒玉之上。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古铜色的皮肤下，隐隐有金红色的流光与冰蓝色的寒气交替闪烁、激烈冲突，使得他周身三尺内的空气都微微扭曲，发出极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又似烈焰灼烧的噼啪声。他上身赤裸，健硕的肌肉虬结，但此刻那强健的体魄上，却布满了蛛网般狰狞的裂痕，一些地方泛着不正常的金红，如同烧红的烙铁，另一些地方则覆盖着薄薄的冰晶，散发着死寂的寒气。嘴角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血痂，又不断有新的血丝从紧抿的唇缝中渗出，瞬间冻结。
他的意识，正沉沦在一片无边无际、冰火交攻的炼狱之中。
一边是焚天煮海、足以熔化灵魂的太阳真火。那得自九幽归墟边缘、上古太阳神只残魂的狂暴神性，如同脱缰的烈马，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每一次奔涌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灼烧着他的血肉、骨骼乃至灵魂本源，仿佛要将他从内而外彻底净化、同化，成为纯粹神力的载体。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破碎的画面：燃烧的星辰陨落、黄金铸造的宫殿崩塌、神只在怒吼中化为光尘……那是属于远古神明的记忆碎片，充满了毁灭与再生的磅礴力量，却也带着漠视众生、唯我独尊的冰冷神性，不断冲击着他属于“人”的意志。
另一边，是冻结时空、湮灭一切的极致玄冰之气。这并非外来，而是源于这冰窖环境，更源于他强行压制太阳神性时，自身武道本源被激发出的、与雪山同源的极寒内力（他常年镇守北疆，功法本就偏向阴寒），以及……或许还有一丝来自阿尔丹血脉共鸣的、极其微弱的“冰裔”气息？这三者混杂，形成了一股阴寒刺骨、深入骨髓的力量，与太阳真火激烈对抗，试图将沸腾的神力冻结、封印。这带来了另一种极致的痛苦，如同亿万根冰针穿刺魂魄，意识仿佛都要被冻僵、碎裂。
冰与火，两种截然相反、却都霸道无匹的力量，以他的身体为战场，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他的经脉如同被反复锻造又冰淬的钢坯，时而膨胀欲裂，时而收缩欲碎。丹田气海更是重灾区，金色的神力旋涡与蓝色的寒冰气旋疯狂对撞，每一次碰撞都让他神魂剧震，几欲昏厥。
“守住心神！引导它们！融合它们！”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识海深处响起。那是融合过程中，那缕太阳神残魂留下的最后印记，也是一种本能的指引。“排斥则亡，融合则生！阴阳相济，方为大道！”
道理都懂，但做起来难于登天。这不仅仅是力量的控制，更是意志的较量，是“人”性与“神”性的搏杀。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以无上意志力作为桥梁，小心翼翼地将一丝太阳真火引导至寒冰气旋边缘，再抽出一缕玄冰之气与之接触，试图让它们不再对抗，而是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与……转化。
过程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不是真火失控焚尽经脉，就是玄冰反噬冻结心脉。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尝试，失败了多少回，又承受了多少次反噬的重创。全凭着一股坚韧到极致的求生欲和那股“必须回去守护清漪和阿尔丹”的执念，他才一次次从崩溃的边缘挣扎回来。
“清漪……阿尔丹……” 这两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是他对抗神性侵蚀、保持自我意识不灭的最后锚点。每当意识即将被狂暴的神力或死寂的寒意吞噬时，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沈清漪那双含泪却坚毅的眸子，阿尔丹天真无邪的笑脸，以及北疆将士殷切的目光。这属于“人”的温暖情感，是那冰冷神性无法理解、也无法磨灭的力量源泉。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或许是他意念中对妻女的强烈牵挂，无形中引动了冥冥中的某种联系。冰窖之外，锦瑟宫寝殿内，沉睡的阿尔丹似乎感应到了父亲极致的痛苦，在梦中不安地扭动起来，眉心那点极淡的、属于冰裔的幽蓝印记微微闪烁了一下。
这一丝微不可察的冰裔气息波动，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水，瞬间打破了赵擎体内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
“轰——！”
原本被引导至丹田边缘、试图进行融合的一小股太阳真火，受到这外来冰裔气息的刺激，仿佛被挑衅的君王，骤然暴走！金红色的火焰猛地膨胀了数倍，如同失控的火山，狠狠撞向对面严阵以待的玄冰气旋！
“噗——！” 赵擎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大口滚烫的鲜血，血液尚未落地便被自身散发的热气蒸发大半！他体表的金红光芒大盛，皮肤下的裂纹瞬间扩大，如同龟裂的土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极致的灼痛让他几乎瞬间失去意识！
“不好！” 识海中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惊怒。
几乎是本能反应，赵擎疯狂运转残存意志，将所能调动的所有玄冰之气，连同这冰窖中无尽的寒意，不顾一切地压向那暴走的太阳真火！同时，他咬破舌尖，以剧痛刺激神魂清明，双手急速结出一个古朴复杂、得自神性记忆的封印手印！
“封！”
冰蓝色的寒气与金色的手印光芒交织，化作一个繁复的符文，勉强将那团暴走的真火暂时禁锢在丹田一角。但代价是巨大的，更多的经脉在这一次强行压制中受损，寒气过度入侵，让他半边身体几乎失去知觉，嘴唇泛起了青紫色。
他瘫倒在寒玉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碴，眼前阵阵发黑。这一次的凶险，远超以往。他感觉到，自己已接近极限。若再无法找到真正融合之法，下一次失控，恐怕就是身死道消之局。
“冰裔……阿尔丹……”他模糊的意识中闪过这个念头。难道……融合的关键，并非强行调和，而是需要……一个媒介？一个能同时承载并沟通这两种极端力量的桥梁？阿尔丹的冰裔之体……雪山神殿所谓的“冰凰容器”……难道并非完全是阴谋，其中也蕴含着一丝……天机？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阿尔丹当成工具或容器！但……若这是唯一能控制住这身力量、不再危及自身和身边人的方法呢？
就在他心神激荡、思绪纷乱之际，冰窖入口处，那厚重的玄冰门，突然传来极其轻微、却富有节奏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影一与他约定的安全信号。
赵擎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纷杂的念头，嘶哑开口，声音如同破锣：“进。”
玄冰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影一如同鬼魅般闪入，迅速关门。他看到赵擎瘫倒的模样，面具下的眼神剧震，单膝跪地：“侯爷！您……”
“无妨……说事。”赵擎挣扎着坐起，靠在冰壁上，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影一压下担忧，快速低语：“侯爷，京城局势初步稳定，娘娘手段果决，已掌控大局。但……暗流涌动。雪山神殿的‘雪隐卫’活动频繁，似乎在寻找什么。另外，根据‘夜枭’最新密报，遁走的拜火教大祭司赫连韬……其最后消失的方向，疑似……昆吾雪山。还有，各地藩镇使者已陆续抵京，表面恭顺，实则观望，尤其以镇守河西的‘靖西王’慕容锋和掌控东南漕运的‘镇海侯’李贽态度最为暧昧。”
赵擎静静听着，冰蓝色的眼眸中寒光闪烁。雪山神殿果然贼心不死！赫连韬逃往雪山，是去投靠？还是……成为了新的棋子？那些藩镇，乱世枭雄，岂会甘心臣服于一个幼主和太后？
“告诉清漪……小心慕容锋和李贽……重点监控……与雪山有任何关联的线索。”他喘息着吩咐。
“是！”影一领命，又担忧道，“侯爷，您的伤势……”
“死不了……”赵擎闭上眼，“下去吧……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包括……娘娘。” 他不能让清漪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徒增担忧。
影一深知事关重大，重重叩首，悄然退去。
冰窖重归死寂。赵擎感受着体内依旧躁动不安的两股力量，以及灵魂深处传来的阵阵虚弱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力量……这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此刻却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必须尽快驯服它！为了清漪，为了阿尔丹，也为了这刚刚看到一线曙光的江山。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被暂时封印的、依旧在蠢蠢欲动的太阳真火，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或许……该冒一次险了。不是融合，而是……吞噬？以人的意志，强行驾驭神的力量？
他回想起神性记忆碎片中，那些远古神只相互征伐、吞噬对方神格以壮大自身的模糊景象。那是一条充满毁灭与疯狂的道路，但……也是最快掌握力量的方法。
“以身为炉，以魂为火，炼神为丹……”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在他心底滋生。
而在地面之上，看似平静的锦瑟宫中，沈清漪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开放太仓、赈济流民的奏章，揉了揉发胀的眉心，正准备起身去看看阿尔丹。忽然，她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被一根冰锥刺中，让她瞬间脸色煞白，踉跄了一下。
“娘娘！” 一旁的挽月惊呼。
“没事……”沈清漪摆摆手，强压下心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下冰窖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虑。
赵擎……你怎么样了？
凤栖梧桐，其枝未稳，其根下的暗流，已开始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