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放带来的军报，如同最后一块巨石，轰然砸碎了帅帐内因赵擎短暂苏醒而勉强维持的脆弱平衡。三十五万敌军合流，藩镇离心离德，北疆防线摇摇欲坠。冰冷的绝望，如同帐外凛冽的寒风，瞬间穿透每个人的骨髓。沈清漪刚刚因赵擎苏醒而燃起的一丝微光，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要被彻底吞噬。
帐内死寂。郭放、秦风等人面色惨白，连重伤的秦风都挣扎着想要起身请战，却被沈清漪用眼神制止。阿尔丹紧紧攥着母后的衣角，小脸血色尽失，身体微微颤抖，却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高德忠和挽月垂首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沈清漪立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死死盯着那代表敌军主力的、触目惊心的黑色标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地图边缘，她却浑然不觉。体内那股因凤凰精血而生的灼热气息，此刻如同被困在绝境的野兽，疯狂冲撞着她的经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也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逼迫她保持着极致的清醒。
云中国十万铁骑……阿尔丹的命运……赵擎的生死……北疆存亡……
这几个沉重的砝码，在她心中疯狂地权衡、拉扯。拒绝云中国，北疆必破，赵擎伤重难愈，玉石俱焚。接受条件，牺牲阿尔丹，或可换得一线生机，但从此大周国格尽失，受制于人，阿尔丹也将陷入未知的险境，她这个母亲，将永生背负出卖女儿的罪责。
这根本是一个无解的棋局！无论怎么选，都是万丈深渊！
“娘娘……”郭放声音干涩，打破了死寂，“敌军势大，粮草军械匮乏，各地援军无望……死守……恐难持久。是否……是否再考虑云中国之议？或……或暂避锋芒，退守第二道防线？” 退守，意味着放弃居庸关天险，将北疆腹地暴露在敌军铁蹄之下，民心士气将彻底崩溃。
“不可！”秦风虽虚弱，却厉声反对，“一退再退，军心必散！北疆若失，中原门户洞开，届时纵有援军，亦难挽回！末将愿率死士，夜袭敌营，虽死无憾！”
“秦将军忠勇可嘉，然杯水车薪！”郭放痛心疾首，“需从长计议啊！”
将领们的争论，更添混乱。沈清漪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赵擎胸口的箭伤，阿尔丹恐惧又坚定的眼神，京城陷落时的烽火，还有……云中国女王那高深莫测的脸。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伴随着城外敌军逼近的脚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尔丹，忽然松开了攥着沈清漪衣角的手。她向前走了两步，走到舆图前，仰头看着那代表绝境的标记，小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地图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她转过身，面向沈清漪，缓缓跪了下来。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泪水，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悲凉的平静。
“母后。”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儿臣……有话要说。”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仅七岁的公主身上。
沈清漪心中猛地一抽，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阿尔丹，你……”
阿尔丹没有让母后说完，她深深叩首，再抬起头时，脸上竟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泪光的笑容：“母后，儿臣都明白了。北疆守不住，赵侯爷需要‘雪魄莲心’，将士们需要援军……这一切，都需要云中国的帮助。而云中国要的……是儿臣。”
“不！阿尔丹！你不明白！”沈清漪失声喊道，想要冲过去扶起她。
“不，母后，儿臣明白。”阿尔丹轻轻摇头，泪水终于滑落，但她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儿臣是大周的公主，是父皇和您的女儿，也是……端嫔娘娘的女儿。儿臣的身上，流着两个国家的血。以前，儿臣只想躲在母后和赵侯爷的羽翼下，平安喜乐。可现在……不行了。”
她看向内帐的方向，眼中充满了孺慕与不舍：“赵侯爷为了救我们，差点死了。北疆的将士们为了保家卫国，正在流血。母后您……为了撑起这片天，已经快倒下了。儿臣……不能再只顾自己了。”
“阿尔丹！闭嘴！不许胡说！”沈清漪厉声喝止，心慌意乱，她怕女儿说出那个她最恐惧的决定。
“母后！”阿尔丹提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让儿臣去吧！儿臣愿意去云中国！”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帅帐！所有人都惊呆了！
“儿臣愿意回归云中国，继承……那个位置。”阿尔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有两个条件！请母后，也请郭老将军、秦将军作证！”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沈清漪，又扫过帐内众臣：“第一，云中国必须即刻出兵十万，助我大周平定叛乱，驱逐吐蕃！此乃盟约，非是乞讨！战后，大周与云中国结为兄弟之邦，永世修好，云中国不得干涉大周内政！”
“第二，”她看向内帐，声音哽咽，“云中国必须立刻交出‘雪魄莲心’，救治赵侯爷！若赵侯爷有丝毫闪失，此约作废！阿尔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说完，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响声：“此乃儿臣自愿！非母后逼迫！请母后……成全！为了赵侯爷，为了北疆将士，为了……大周！”
帐内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幼小身躯里迸发出的、近乎悲壮的决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郭放老泪纵横，秦风虎目含泪，别过头去。高德忠和挽月早已泣不成声。
沈清漪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案几上，才勉强站稳。她看着跪在地上、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儿，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同意？那是将女儿推入火坑！不同意？眼前就是国破家亡！
“阿尔丹……我的孩子……”她终于哭出声，扑过去紧紧抱住女儿，浑身颤抖，“你怎么这么傻……母后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
“母后不哭……”阿尔丹反而伸出小手，笨拙地替母亲擦去眼泪，自己却哭得更加厉害，“儿臣去了云中国，还是母后的女儿……儿臣会好好的……等打跑了坏人，儿臣……儿臣再回来看您和赵侯爷……”
这稚嫩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凌迟着沈清漪的心。
“娘娘！”郭放猛地跪地，重重叩首，老泪纵横，“公主殿下深明大义，老臣……老臣万死难报！若……若此议能解北疆之危，救国公之命，老臣……恳请娘娘……以国事为重啊！” 他知道这话残忍，但作为臣子，他必须说。
秦风也挣扎着从担架上滚落，伏地泣道：“末将……末将无能！累及公主殿下！末将誓死追随娘娘与殿下，肝脑涂地，以报此恩！”
帐内一片悲声。沈清漪抱着女儿，感受着她瘦小身体的颤抖，心如刀绞。她知道，阿尔丹的选择，或许是眼下唯一的、最不坏的选择。用她一个人的未来，换取北疆喘息之机，换取赵擎生还的希望，换取大周国祚的延续。可是，这代价……太惨重了！
“阿尔丹……你可知……那云中国，并非善地……女王她……”沈清漪哽咽着，无法成言。
“儿臣知道。”阿尔丹依偎在母亲怀里，声音微弱却坚定，“但儿臣不怕。儿臣是母后的女儿，是赵侯爷教出来的孩子，儿臣……不会给大周丢脸。”
就在这时，内帐传来胡军医惊喜交加的声音：“娘娘！侯爷……侯爷手指动了！他……他好像听到了！”
赵擎听到了？！
沈清漪猛地抬头！只见内帐榻上，赵擎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燃烧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心痛！他死死地盯着外帐的方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极度激动和虚弱，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声，眼角，滑下两行混浊的泪水。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阿尔丹那番话！他在愤怒，他在心痛！
“赵擎！”沈清漪心如刀割。
“娘娘！早作决断啊！敌军不等人！”郭放急声催促。
沈清漪看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女儿，看着内帐目眦欲裂、却无能为力的爱人，看着帐下跪倒一片、浴血奋战的将士……她知道，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绝望、悲愤与决绝的力量，自她心底升起。她缓缓放下阿尔丹，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痕。那一刻，她眼中所有的软弱与挣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如同万年寒铁般的坚毅。
“好。”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阿尔丹，母后……依你。”
她转向郭放，目光锐利如刀：“郭老将军！”
“老臣在！”
“即刻以本宫与皇上之名，拟写国书！答应云中国之议，但必须满足阿尔丹所提两项条件！国书由你亲自斟酌字句，既要体现结盟诚意，亦要维护大周国格！拟好后，快马送至赫连朔处，由其转呈云中国女王！告诉她，阿尔丹公主，可以回归云中国，但必须在我军与联军决战、并确认赵擎安然无恙之后！在此之间，云中国十万铁骑，必须即刻开赴北疆，受本宫与镇国公节制！”
“老臣……遵旨！”郭放重重叩首。
“秦风！”
“末将在！”
“着你挑选死士，持本宫手谕及阿尔丹信物，秘密潜入敌后，散播消息，言云中国大军不日将至，动摇敌军军心！”
“末将万死不辞！”
“高德忠！挽月！”
“老奴（奴婢）在！”
“好生照顾公主殿下！没有本宫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一条条命令，带着血腥与决绝，从沈清漪口中吐出。她仿佛在瞬间，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冰封起来，变成了一个只为生存而战的冰冷机器。
阿尔丹被挽月和高德忠搀扶下去时，回头看了母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恐惧，有依恋，更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帐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沈清漪和内帐中气息微弱的赵擎。
沈清漪走到榻边，握住赵擎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无声流淌。
“赵擎，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女儿……长大了。我们……没有退路了。”她低声呢喃，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告诫自己，“活下去……我们一起活下去……这场仗，还没完！”
赵擎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勾了勾她的掌心。
凤鸣惊变，雏凤离巢。以身为祭，换得一线生机。这用至亲骨血换来的喘息之机，能否真的扭转乾坤？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