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元年的春日，便在这样一种表面趋于平稳、内里暗流汹涌的胶着中，悄然滑入了初夏。御花园中的牡丹开了又谢，榴花似火，蝉鸣初起，为这座刚刚褪去血色、努力舔舐伤口的帝都，添上了一层虚假的、脆弱的生机。朝堂之上，新帝萧景钰在张阁老等辅政大臣的悉心教导下，日渐熟悉政务，虽偶有稚嫩之处，但勤勉恭谨，对珠帘之后的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敬畏与依赖。各地藩王在接到“入京朝贺”的严旨后，反应不一，有即刻上表称臣、并派世子先行入京的，有称病拖延、静观其变的，亦有如平西王般，一边上贡示好，一边加紧整顿军备、隐隐自成格局的。朝廷对此，暂时采取了默许与安抚并重的策略，以争取喘息之机。北疆在郭放老将军的坐镇下，防务初步重建，吐蕃经此重创，短期内似无大举南侵之力，但小规模摩擦不断，边境依旧紧张。
这一切看似向好的迹象，并未能缓解我日益沉重的病体与心绪。体内“彼岸轮回”之毒，如同蛰伏的毒蛇，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日夜啃噬着我的根基。胡军医与云中国使者留下的药方，只能勉强压制毒性蔓延，却无法根除。我依旧每日需服大量汤药，批阅奏章时，眼前时常发黑，握笔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字迹时常潦草难辨。咳嗽愈发频繁，痰中带血已成常态，只是被我严令挽月和高德忠秘密处理，绝不容外泄。我知道，我日渐衰弱的模样，瞒得过朝臣，却瞒不过身边最亲近的几人，尤其是……赵擎。
他自那次朝会强撑现身之后，便遵医嘱在镇国公府深居简出，静心养伤。但朝中重大军政，他依旧通过影一和秦风，保持着绝对的掌控。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而脆弱的默契：他坐镇幕后，稳定军权，震慑四方；我垂帘台前，处理日常政务，平衡朝局。每隔三五日，他会递牌子入宫“禀报军务”，每次皆在养心殿东暖阁，有张阁老或李尚书在场。我们公事公办，言语简洁，目光交汇时，都带着刻意维持的平静与疏离，仿佛那场生死与共、血泪交织的过往，只是一场模糊的梦境。但我知道，他每次离去时，那看似无意扫过我面色的、深沉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与担忧，并非错觉。我也知道，他府中每日进出太医的频率，以及影一偶尔流露出的凝重神色，都说明他的伤势，远未到可以安枕的地步。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我正强打精神批阅着关于漕粮改道争议的奏章，忽觉一阵心悸，眼前金星乱冒，喉头腥甜上涌，竟控制不住，猛地咳出一口暗红的淤血，溅在明黄的奏疏上，触目惊心。
“娘娘！” 侍立一旁的挽月吓得魂飞魄散，扑上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形。
高德忠也慌了神，连声要传太医。
“不……不许声张！” 我死死抓住挽月的手臂，指甲掐入她的皮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嘶声道，“收拾干净……快！”
挽月含泪与高德忠手忙脚乱地擦拭血迹，更换奏章。我靠在引枕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重衣，浑身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我。
“娘娘，您必须传太医了！这样硬撑下去不行啊！” 挽月跪在榻前，泣不成声。
我闭着眼，摇了摇头。此刻传太医，我的真实病情必将泄露。新帝年幼，藩王窥伺，朝局未稳，若知我病入膏肓，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赵擎重伤未愈，又如何能再经风波？
“去……把薛神医……临走前留下的……那瓶‘护心丹’拿来。” 我虚弱地吩咐。那是薛神医倾尽心血炼制的保命丹药，仅剩三粒，言明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
挽月颤抖着取来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药丸，喂我服下。丹药入腹，化作一股温和却霸道的热流，缓缓游走四肢百骸，暂时压下了那蚀骨的寒意与剧痛，让我恢复了一丝气力，但精神却愈发疲惫，仿佛透支着最后的生命本源。
“今日之事，若泄露半字，你们知道后果。” 我睁开眼，目光冰冷地扫过挽月和高德忠。
二人浑身一颤，重重磕头：“奴才（奴婢）誓死不敢！”
我挥挥手，让他们退下，独坐殿中，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心中一片冰凉。我还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这残破的躯体，是否还能等到朝局真正稳固的那一天？
就在我心力交瘁之际，阿尔丹的身影悄然出现在殿门口。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宫装，未施粉黛，小脸清减，眉眼间却沉淀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忧郁。她近日被封为“护国长公主”，享无尽尊荣，我却能感觉到，她并不快乐。那日云中国使者离去后，宫中对她的身世流言虽被强力压下，但那种无形的审视与距离感，却让她日益沉默。她时常独自一人在御花园徘徊，或是在端嫔旧宫一坐便是半日。
“儿臣给母后请安。” 她盈盈下拜，声音轻柔。
“起来吧，坐。”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示意她坐到榻边，“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阿尔丹垂眸，轻声道：“儿臣听闻母近日操劳，特炖了盏冰糖燕窝，给母后润润喉。” 她示意身后的宫女将食盒呈上。
我心中微暖，又有些酸楚。这孩子，总是这般细心懂事。
“你有心了。” 我接过玉盏，小口喝着温热的燕窝，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最近……在宫里可还习惯？那些女官，伺候得可还周到？”
“回母后，一切都好。” 阿尔丹低声应道，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母后……儿臣……儿臣近日读《史记》，见有‘远嫁和亲，以息兵戈’之例……若……若儿臣之身，能换得边境安宁，社稷安稳，儿臣……儿臣愿往。”
我心中巨震，手中的玉盏险些脱手！她……她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她自己萌生的念头？
“胡说！” 我放下玉盏，声音陡然转厉，因激动又引发一阵剧烈咳嗽，“阿尔丹！你给本宫记住！你是大周的公主，是哀家的女儿！和亲？那是国力衰微、君主无能之下，不得已的屈辱！我大周纵有千难万险，也绝无让自己的公主去和亲的道理！此话休要再提！若让本宫知道谁在你面前嚼舌根，定斩不饶！”
阿尔丹被我罕见的疾言厉色吓住，眼圈一红，连忙跪地：“儿臣失言！母后息怒！儿臣……儿臣只是不想再看母后和……和侯爷如此辛劳……”
我看着她惶恐又委屈的模样，心中一软，伸手将她扶起，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头发，叹道：“傻孩子，你的心意，母后明白。但你要记住，这江山社稷的重担，还轮不到你来扛。好好活着，平安喜乐，便是对母后、对……对你父皇母妃，最大的安慰。” 我刻意模糊了“母妃”的指向，心中却知，她或许早已猜到几分。
阿尔丹靠在我怀里，身体微微颤抖，无声地流着泪，最终重重点头：“儿臣知道了，再不敢胡言乱语。”
安抚好阿尔丹，让她回去歇息后，我独坐殿中，心绪难平。阿尔丹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连她都有了牺牲自己换取和平的念头，可见外界局势之严峻，已到了何等地步。必须尽快扭转局面，否则，人心涣散，国将不国。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阿尔丹离去后不久，高德忠面色凝重地悄步进来，低声道：“娘娘，刚收到的密报，平西王……恐怕有异动。”
我心中一凛：“说。”
“我们在平西王府的眼线传回消息，平西王近日频繁召集麾下将领密议，府库银钱调动异常，且……有疑似吐蕃装扮的密使，曾深夜入府！”
吐蕃密使？！平西王镇守西南，与吐蕃接壤，他若与吐蕃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消息可确实？” 我沉声问。
“八九不离十。眼线冒险送出情报后，已失去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高德忠声音低沉。
我闭上眼，指尖冰凉。内忧未平，外患又起。平西王手握重兵，若真与吐蕃联手发难，朝廷将腹背受敌！
“此事还有谁知情？”
“除老奴和影一大人，暂无他人。影一大人已加派人手严密监控西南动向。”
“严密封锁消息！绝不可泄露半分！” 我厉声道，“传影一来见本宫！”
“嗻！”
片刻后，影一如鬼魅般出现。
“平西王之事，你怎么看？” 我直接问道。
影一沉吟道：“娘娘，平西王早有异志，此番恐是见朝廷新遭大难，有机可乘。与吐蕃勾结，或是虚张声势，借以挟持朝廷；或是确有反意，欲行不轨。无论何种，皆需早作防备。”
“京畿兵力，可能应对西南变故？”
“若单对平西王，京营整训后，或可一战。然若吐蕃趁机北上，或其他藩镇响应，则……力有未逮。” 影一实话实说。
我心沉了下去。朝廷经此大劫，实在无力同时应对多方威胁。
“赵擎……侯爷可知此事？” 我问。
“尚未禀报。侯爷近日……病情反复，胡军医叮嘱需绝对静养。” 影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心中一痛。连影一都如此说，可见赵擎情况之糟。不能再让他操心了。
“本宫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你继续严密监视平西王和吐蕃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同时，派人……接触一下平西王世子，他如今在京为质，或许……是个突破口。”
“属下明白！” 影一领命而去。
殿内重归寂静。我靠在榻上，只觉头痛欲裂，心力交瘁。内有剧毒缠身，外有强敌环伺，藩镇离心，幼主孱弱……这千疮百孔的江山，该如何维系？
难道，真的要走那一步？与云中国……更深层次的合作？借助他们的力量，平定内乱？但请神容易送神难，云中国实力莫测，其“女王”对阿尔丹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引其深入，是否会成为引狼入室？届时，这江山，是姓萧，还是姓云？
就在我思绪纷乱之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惊慌的通传：
“启禀太后娘娘！镇国公府来人急报！侯爷……侯爷方才吐血昏迷，情况危急！”
轰——！
如同五雷轰顶！我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赵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