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沉浮,仿佛永无止境的下坠。时而,是脏腑被撕裂灼烧的剧痛,将魂魄拽回片刻;时而,是万籁俱寂的虚无,吞噬一切感知。唯有偶尔穿透黑暗的、压抑的哭泣声、急促的脚步声、以及药碗碰撞的脆响,提醒着我,这具躯壳尚未彻底消亡。
京城剧变的噩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击碎了我强撑的意志壁垒。景琛驾崩的悲恸,睿亲王篡位的愤怒,被诬谋逆的屈辱,以及……对阿尔丹、对赵擎、对这摇摇欲坠江山无尽的担忧,交织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将我残存的生命力冲击得支离破碎。毒性反噬,心脉枯竭,太医摇头的低语,挽月和高德忠绝望的哭泣……一切都预示着,终点已至。
然而,一股极其顽强、近乎偏执的不甘与恨意,如同深渊中最后一星不肯熄灭的火种,死死锚住了我即将涣散的意识。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这北疆苦寒之地!睿亲王弑君篡位,拜火教祸乱江山,此仇不共戴天!景琛不能白死,赵擎不能白伤,那些为我牺牲的人不能白白付出!我必须……留下点什么!必须为这死局,布下最后一子!
这念头支撑着我,在不知第几次从剧烈咳嗽和呕血的折磨中短暂清醒过来时,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榻边挽月冰凉颤抖的手。
“笔……墨……诏……书……” 我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
挽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意图,眼泪瞬间涌出,拼命摇头:“娘娘!不可!您不能再劳神了!”
“拿……来……” 我目光死死盯着她,眼中是近乎燃烧的执拗。
高德忠红着眼圈,明白了我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对挽月沉重地点了点头。挽月泣不成声,终究还是颤抖着取来了笔墨和一卷明黄诏书用绢——这是赵擎军中备用的、最高规格的空白诏书。
我被挽月和高德忠合力搀扶着,半靠在榻上,浑身冰冷,冷汗浸透重衣,执笔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墨汁滴落在绢上,晕开一片污迹。
“娘娘……” 高德忠声音哽咽。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药味的寒气,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集中残存的所有精神。脑海中,飞速闪过先帝临终托付的眼神,闪过景琛幼时依赖的笑脸,闪过赵擎浴血挡箭的背影,闪过端嫔决绝的纵身一跃,最终,定格在睿亲王那伪善而阴鸷的面容上!
恨意如同毒焰,灼烧着濒死的神经,竟激发出一丝诡异的气力。我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濒死的母兽,手腕竟奇迹般稳定了下来,蘸饱浓墨,在那明黄诏书上,一笔一划,艰难却清晰地写下:
“朕,承天命,御极宇,绍祖宗之丕基,临兆民于郅治。夙夜兢兢,未敢暇逸。然天不假年,沉疴难起,虑神器之莫安,念社稷之至重。皇弟景琛,仁孝性成,英敏夙着,克堪重器,宜承大统。朕崩之后,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弼,保乂皇家,绵宗社无疆之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这不是我的懿旨,而是……以先帝萧景琰的口吻,留下的传位遗诏!传位于皇弟景琛!我刻意模糊了时间,将它伪造成先帝临终前就已立下、却因故未曾公布的“真正”遗诏!我要用这最后一招,从根本上否定睿亲王篡位的合法性!景琛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睿亲王便是弑君篡位的逆贼!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几乎虚脱,笔从手中滑落,在诏书上划出一道墨痕。我剧烈地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
“娘娘!用印!”高德忠急道,双手颤抖着捧上那枚他拼死带出宫的、代表摄政太后权威的宝玺。
我看着那方沉甸甸的玉玺,心中百感交集。这枚印,曾赋予我无上权力,也给我带来无尽枷锁。如今,它是我最后的武器。
我用尽最后力气,接过玉玺,蘸满印泥,重重地、端端正正地,盖在了诏书末尾!
鲜红的玺印,如同血泪,烙印在明黄的绢帛上,触目惊心。
“高……高德忠……” 我气息奄奄地唤道。
“老奴在!” 高德忠跪在榻前,老泪纵横。
“此诏……密……绝密……待……待靖安侯苏醒……或……或阿尔丹……来……交予……若……若事不可为……毁之……绝不可……落入奸人之手……” 我断断续续地交代着,每一个字都如同刀割喉咙。
“老奴……以性命担保!必不负娘娘重托!” 高德忠重重叩首,额头见血。
我又看向哭成泪人的挽月:“护好……阿尔丹……若……若有来日……告……告诉她……母后……对不住她……”
“娘娘!您别说了!您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挽月扑在榻边,痛哭失声。
交代完最后的心事,我心中那口气仿佛瞬间泄去,身体软软地倒回榻上,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黑暗再次席卷而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更加冰冷。这一次,或许……真的到头了。
耳畔挽月和高德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渐渐远去,最终,归于一片永恒的、死寂的虚无。
……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仿佛在无尽的长河中漂泊,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清冷香气,如同最纤细的蛛丝,再次将我从永恒的沉眠边缘,轻轻拉扯了一下。
是……龙涎根?
不对,这香气……更加纯粹,更加……霸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强行钻入我枯竭的经脉。
紧接着,一股温和却磅礴的力量,自胸口膻中穴涌入,如同春水解冻,缓缓流淌向我几乎僵死的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蚀骨的寒意和剧痛竟被一丝丝化去,虽然微弱,却真实不虚!
是谁?薛神医?不,薛神医没有如此精纯深厚的内力!
我奋力想要睁开眼,却如同被梦魇压住,动弹不得。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一只温暖干燥、指腹带有薄茧的手,正贴在我的后心,将那精纯的真气源源不断输入。那感觉……有种莫名的……熟悉?
是……他吗?
不,不可能……他重伤垂死,怎会有此功力?
那会是谁?
意识在清醒与混沌间挣扎,那真气却坚持不懈地运转着,护住我最后一线心脉,与那盘踞的奇毒进行着拉锯战。
终于,我积聚起一丝力量,睫毛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细缝。
模糊的视线里,床榻边坐着一道朦胧的身影。逆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和……一双深邃如同古井、此刻正一瞬不瞬凝视着我的眼眸。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关切,有痛楚,有疲惫,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的沉郁。
是……赵擎?
不,似乎……又有些不同。气质更冷冽,更……沧桑?
我想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身影见我睁眼,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输入的真气更加柔和了几分。他并未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声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释然?
随后,他收回手掌,站起身。我感到那支撑着我的真气缓缓退去,但心脉处那点生机,却顽强地留存了下来。
他转身,走向帐外,身影融入门口的微光中,消失不见。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是梦吗?还是……临死前的幻觉?
那身影……到底是谁?
帐内重归寂静。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致命的毒性,似乎被暂时压制到了一个临界点之下。我……好像……又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水……”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音节。
“娘娘!娘娘您醒了?!” 守在外间的挽月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冲进来,看到我睁着眼,喜极而泣,慌忙端来温水。
我小口吞咽着,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不是梦!我真的……又醒过来了!
“刚……刚才……谁……来过?”我艰难地问道。
挽月一愣,擦了擦眼泪,茫然道:“刚才?没有啊娘娘,胡军医刚走不久,吩咐奴婢守着您。除了奴婢,没人进来过。”
没人?那刚才的身影……那精纯的真气……难道是……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我的脑海!难道……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早已……
可那熟悉的感觉……那眼神……
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刚刚复苏的神智再次陷入巨大的混乱与猜疑之中。
而帐外,北疆的风雪依旧。一场更大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我留下的那道密诏,是希望之火,还是……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