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丹公主中毒的风波，最终以数名低等宫人被推出来顶罪问斩而草草收场。但这层薄薄的遮羞布，掩盖不住后宫深处弥漫的血腥与猜忌。皇帝萧景琰的震怒并未真正平息，坤宁宫前那几日不时传来的板子声和哀嚎，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我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压抑。真正的黑手依然潜伏在暗处，像一条毒蛇，吐着信子，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
经此一事，我对坤宁宫乃至整个后宫的掌控更加严密。所有饮食用度必经银针验毒、心腹尝膳；贴身宫人重新筛查，稍有疑点即刻调离；各宫妃嫔请安、走动，皆有限制，坤宁宫仿佛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孤岛。谨妃被变相软禁在常宁宫偏殿，虽未明说，但阿尔丹之事后，她宫中伺候的人已换了大半。她终日闭门不出，抄经念佛，看似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何心思，无人知晓。我只让挽月暗中加紧了对常宁宫一切往来的监控。
前朝，北疆战事依旧胶着。新赴任的云州都督稳住了防线，但北狄骑兵飘忽不定，战事呈拉锯之势。军需供应仍是重中之重，我不敢有丝毫松懈，每日核查文书至深夜。皇帝忙于前朝军政，来后宫的次数愈发稀少，即便来，也多是眉头深锁，与我对坐片刻，商议些紧要宫务便起身离去。我们之间，似乎只剩下君臣奏对的肃穆，往日那若有似无的温情，早已被层层的猜忌与沉重的国事磨得所剩无几。我有时望着他离去时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背影，心中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但旋即又被更强烈的警觉压了下去。在这深宫，温情是奢侈，更是致命软肋。
时值深秋，御花园内菊花开得正盛。为示恩宠，也为了稍稍缓解宫中紧绷的气氛，我请示皇帝后，在御花园的澄瑞亭设了一场小型的赏菊宴，只邀了几位位份较高、素日安分的妃嫔，如和嫔、丽贵人等，并特意让人接了已痊愈的阿尔丹公主过来散心。皇帝也应允会抽空前来略坐片刻。
宴席那日，天高云淡，秋阳和煦。澄瑞亭四周摆满了各色珍品菊花，争奇斗艳，香气清雅。我身着杏黄色缠枝莲纹宫装，端坐主位，阿尔丹穿着绯色小袄，挨着我坐着，小脸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好奇地看着亭外的菊花。和嫔、丽贵人等依次落座，言笑晏晏，气氛看似融洽和谐。谨妃称病未至。
酒过一巡，皇帝驾到。众人忙起身迎驾。萧景琰今日穿了一身玄青色常服，神色较往日略显缓和，目光扫过满园秋色和亭中众人，最后落在我和阿尔丹身上，微微颔首：“都平身吧。今日秋光正好，诸位爱妃不必拘礼。”
“谢皇上。”众人谢恩落座。
内侍奉上金杯御酒，皇帝举杯，与众人共饮了一杯。又问了阿尔丹几句身体可好、读了什么书，阿尔丹怯生生却清晰地答了，皇帝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笑意。他又转向我：“婉贵妃近日操劳，清减了些。”
我忙起身回道：“臣妾分内之事，不敢言劳。皇上日理万机，才应保重龙体。”
皇帝摆摆手，示意我坐下，目光却望向亭外一盆开得正盛的金色龙爪菊，似在欣赏，又似在出神。亭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秋风拂过花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原本好好坐在我身旁的阿尔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伸出小手指着亭外不远处一丛深紫色的菊花：“婉娘娘，那朵花……好像一只蝴蝶呀！”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丛名为“紫玉蝶”的名菊，花瓣细长蜷曲，确如蝶翼。我正欲微笑回应，却见皇帝萧景琰也顺着阿尔丹的目光望去，然而，他的目光在触及那丛紫菊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一晃，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酒液泼洒！他一手捂住额头，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皇上！”
“父皇！”
惊呼声炸响！亭内瞬间乱作一团！我离得最近，魂飞魄散间下意识扑过去想扶住他，却被那倒下的力道带得一个踉跄。高德忠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和另一名贴身太监死死托住了皇帝软倒的身躯。
“传太医！快传太医！”我声音尖利，几乎破音，心脏狂跳得快要冲出胸腔！
宫女太监乱作一团，妃嫔们吓得花容失色，阿尔丹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御花园的祥和宁静被彻底打破，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太医署当值的院判和几名太医连滚爬爬地赶来，手忙脚乱地将皇帝抬回最近的养心殿。我强自镇定，厉声下令：“封锁御花园！今日所有在场之人，一律不得离开！将澄瑞亭内外，尤其是皇上方才所坐之处、所用器具、所饮酒食，全部封存！没有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
銮仪卫迅速出动，将御花园围得水泄不通。亭内的酒杯、酒壶、碗碟，甚至皇帝坐过的锦垫，都被严密看管起来。我命和嫔、丽贵人等妃嫔先行回宫，安抚住哭闹的阿尔丹，交由可靠嬷嬷带回常宁宫严加看护，自己则带着挽月，匆匆赶往养心殿。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窟。太医们跪了一地，正在紧急施救。皇帝躺在龙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呼吸微弱。龙榻前跪着闻讯赶来的几位军机大臣和宗室亲王，个个面色惶惶。
“皇上情况如何？”我抓住刚从内室出来的太医院院判，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院判噗通跪地，老泪纵横：“娘娘！皇上……皇上脉象紊乱至极，似有邪毒猛烈攻心之象！症候……症候凶险万分啊！臣等……臣等正在竭力施针用药，但……但此毒来得太过蹊跷猛烈，臣等……暂无把握啊！”
邪毒攻心！又是中毒！我的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在御花园，众目睽睽之下，皇帝竟然中毒晕厥！这比阿尔丹中毒更加骇人听闻！这是弑君！是足以颠覆朝纲的天大祸事！
“查！给本宫彻查！酒水、食物、器具、甚至……甚至是那盆花！一丁点线索都不能放过！”我几乎是嘶吼着下令，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皇帝若有不测，这天下顷刻便会大乱！而我这个协理六宫、主持宴会的贵妃，首当其冲，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高德忠面色铁青，立刻指挥銮仪卫和内务府的人对封存的物品进行最严格的查验。银针试毒、太医辨析、甚至找来驯养的小兽尝试，然而，令人心惊的是，皇帝用过的酒杯、酒水、碗筷，皆未验出常见毒素！
“娘娘，”负责查验的太医战战兢兢回报，“酒食器具……似乎……并无异常。”
“并无异常？”我心头怒火翻涌，“那皇上为何会突然晕厥？难道是突发恶疾不成？”
“这……臣等还需仔细会诊……”太医汗如雨下。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一直在仔细检查皇帝跌落酒杯碎片的高德忠，忽然发出一声低呼：“娘娘！您看！”
我快步过去，只见高德忠用银镊子小心翼翼地从酒杯内壁一处不易察觉的浮雕花纹缝隙里，夹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胶状残留物，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这是何物？”我急问。
高德忠将残留物置于白玉盘中，凑近灯下细看，又闻了闻，脸色骤变：“娘娘！此物……此物无色无味，但老奴早年随师行走江湖时，似乎见过类似之物，乃是一种名为‘幻蛛丝’的奇毒！此毒并非服食起效，而是……而是遇热挥发，通过鼻息吸入，可致人瞬间产生幻觉，心神俱裂，重则昏迷乃至毙命！而且……此毒挥发性极强，片刻即散，故难以查验！”
幻蛛丝！挥发吸入！我瞬间明白了！皇帝并非饮毒酒中毒，而是喝酒时，酒水温热，催发了早已涂抹在酒杯内壁缝隙中的这“幻蛛丝”，毒气被吸入体内！下毒者心思何其缜密歹毒！
“酒杯经手之人是谁？宴席所用器皿从何而来？给本宫一查到底！”我厉声喝道。
“回娘娘，今日宴席器皿，皆由尚膳监统一调配，经手人众多……但皇上御用金杯，乃是单独由养心殿内侍负责清洗、保管、呈送，途径……途径相对简单。”高德忠快速回道，目光却变得异常深邃。
养心殿内侍！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我的心沉到了谷底。如果毒源真的出在养心殿内部……那背后的黑手，其能量和渗透程度，简直可怕到令人窒息！
“将所有经手过皇上御杯的内侍，全部隔离拘押！严加审讯！”我下令，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然而，我心里清楚，既然对方敢用如此隐秘的手段下毒，必然早已做好了灭口的准备。恐怕……很难问出什么了。
就在这时，内室传来太医的一声惊呼：“皇上！皇上醒了！”
我立刻冲进内室，只见龙榻上，萧景琰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涣散迷茫，随即渐渐聚焦，看清是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脸上露出极度疲惫和痛苦的神色。
“皇上！您感觉怎么样？”我跪在榻前，急切地问道。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胸口，最终，目光锐利地看向我，用尽力气，吐出几个模糊却沉重的字音：“查……肃清……宫闱……朕……信你……”
说完，他又昏睡过去，但脉搏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
“肃清宫闱……朕信你……” 这六个字，如同千钧重担，压在了我的肩上。皇帝在昏迷前，将彻查弑君阴谋、稳定后宫的重任，交给了我！这是信任，也是最后的托付！
我退出内室，心中已是一片冰海。皇帝暂时脱险，但危机远未解除。下毒者一击不成，必有后手。朝中得知皇帝病重，那些潜伏的势力必会蠢蠢欲动。北疆战事未平，国不可一日无君！
我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高公公！”我唤过高德忠，目光决绝，“传本宫懿旨：即日起，皇宫戒严，各宫门落钥，无本宫与军机处联署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对外宣称皇上感染风寒，需静养，暂免早朝，一应政务由军机处依旧例票拟，送坤宁宫由本宫代为批红！严密监控各宫妃嫔、皇子公主及所有宗室亲王动向！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嗻！奴才遵旨！”高德忠躬身领命，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他知道，此刻的坤宁宫，已成了维系朝局稳定的最后一道屏障。
我站在养心殿冰冷的金砖地上，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弑君之祸，已将这深宫最后的遮羞布彻底撕碎。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无论对手是谁，藏得多深，我都必须将其揪出来，碾碎！为了皇帝的托付，为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也为了……我自己的一线生机。
夜幕降临，紫禁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与紧张之中。而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