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夏氏的丧仪,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庄严肃穆中,缓缓落下帷幕。灵柩奉安山陵,紫禁城褪去素缟,却仿佛被浸入了一种更深的、无声的寒冽之中。庆颐堂后苑荷花池底那个沉甸甸的铜匣,如同潘多拉魔盒,被我秘密藏于中宫最隐秘的所在。宸妃那卷字字泣血的书信,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那包干枯的噬心草,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我的神经,提醒着我那足以颠覆乾坤的真相。然而,我深知,此刻绝非开启它的时机。皇帝萧景琰病体未愈,太后新丧,朝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湍急。这惊天秘辛若在此时抛出,无异于在惊涛骇浪中投下巨石,引发的海啸足以吞噬一切。
我选择了沉默,一种极度压抑、高度警觉的沉默。每日依旧勤勉处理宫务,悉心照料病情反复的皇帝,教导阿尔丹公主,将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姿态恭顺沉稳,仿佛太后之死仅仅是一场令人悲恸的国丧,再无其他。然而,暗地里,我加派了更多心腹,严密监控着所有可能与旧案相关的蛛丝马迹——尤其是与安远侯府有旧、或与西域往来密切的官员府邸,乃至宫中任何可能与“香料”、“荷花池”、“宸妃”等关键词产生关联的人与事。我知道,太后虽死,但她经营数十年的势力网络未必彻底瓦解,那个可能存在的、隐藏更深的幕后黑手,绝不会坐以待毙。
皇帝的身体在太医的精心调治下,时好时坏,精神总是不济。他对我似乎愈发“依赖”,许多不甚紧要的政务奏章,常让我在侧念给他听,偶尔还会问及我的看法,但每每触及先朝旧事或后宫秘闻,他便沉默不语,或是借故岔开话题。他那双深邃的眼眸背后,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疲惫与更深的筹谋。他在观察我,试探我,一如我在揣度他。我们之间,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纱,谁也不敢轻易捅破。
这日,我为皇帝念完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章,他闭目养神片刻,忽然淡淡开口:“皇后,朕近日翻阅旧档,见先帝朝实录中,对宸妃娘娘记载甚少,只言其‘性婉顺,早薨’,可惜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指尖微微颤抖,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奏章轻轻合上,缓声道:“臣妾亦曾听闻宸妃娘娘贤名。红颜薄命,确是憾事。想必先帝爷也是痛惜不已。”
皇帝睁开眼,目光如古井无波,深不见底:“是啊,痛惜。朕还记得幼时,曾在宫中见过一幅宸妃小像,眉目如画,与母后(指夏太后)……倒有几分神似。” 他提及夏太后,语气平淡,却让我脊背生寒。
“是么?臣妾未曾得见。”我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波澜,“想来后宫姐妹,能得侍先帝,必有过人之处。只是岁月久远,许多事……都模糊了。”
“模糊了……”皇帝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嘲似讽,“是啊,宫闱深深,多少事,都模糊了。或许,模糊着,反倒清净。” 他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是在暗示我适可而止吗?他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太后临终呓语,他听得真切;宸妃旧事,他忽然提及;还有那模糊的“神似”……这一切,绝非偶然!他或许早已对太后的所作所为有所怀疑,甚至可能知晓部分真相,但他选择了“模糊”,为了皇室的体面,为了朝局的稳定。他现在对我提及,是警告?还是……某种默许下的试探?他想看看,我这个手握凤印、又似乎窥见了一丝秘密的皇后,会如何抉择。
“皇上说的是。”我恭顺应道,将话题引开,“水至清则无鱼。有时,维持眼前的安稳,确是要紧。臣妾只愿皇上龙体康泰,四海升平,便是最大的福分。” 我再次表明自己“顾全大局”的态度,不激进,不冒进。
皇帝深深看了我一眼,未再言语,挥手示意我退下。
退出养心殿,冷风一吹,我才发觉掌心已满是冷汗。与皇帝的每一次对话,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他像一头蛰伏的雄狮,即使病弱,依然拥有瞬间将我撕碎的力量。我必须比他更有耐心。
转眼中秋将至,按制宫中需设家宴。这是太后丧期后的第一个重要节庆,亦是安抚宗室、彰显天家和睦的重要场合。我打起精神,亲自过问宴席筹备,务求周全。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宴席前两日,内务府突然呈报,原本预定用于赏赐宗室的一批内造宫灯,在从库房运往尚功局的途中,竟意外失火,虽扑救及时,但大部分灯饰已焚毁,无法使用。而负责此批宫灯制作、保管的几名工匠和太监,竟在同一日相继“感染时疫”暴毙!
事情绝非巧合!宫灯失火,工匠暴毙!这分明是有人不想让这场中秋宴顺利举行!是想制造混乱?还是想借此生事,将罪名引向我这个主持宫务的皇后?我立刻下令严查,但线索到那几个死人身上便断了,明显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灭口行动。
“娘娘,此事蹊跷。是否……暂缓中秋宴?”挽月担忧地问。
“不。”我断然否决,“越是有人不想让本宫办好,本宫越要办得风光体面!传令尚功局,启用备用宫灯,不够就从本宫的份例里拨,再从京中紧急采买!中秋宴,如期举行!本宫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
在我的强力督办下,中秋宴最终有惊无险地顺利举行。皎月当空,乾清宫内歌舞升平,宗室勋贵齐聚一堂,看似一派祥和。皇帝强撑病体出席,面色虽苍白,但应对得体。我端坐其侧,凤冠霞帔,言笑晏晏,与各宫妃嫔、命妇寒暄周旋,滴水不漏。然而,在觥筹交错的喧嚣之下,我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中的探究、审视,乃至隐藏的恶意。
宴至中途,轮到我起身,带领众妃嫔向皇帝敬酒。我手捧金杯,朗声道:“臣妾等恭祝皇上中秋安康,愿我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辞恳切,姿态恭谨。
皇帝接过酒杯,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脸上,微微颔首:“皇后辛苦。近日宫中多事,皇后处置得当,朕心甚慰。” 他当众肯定了我的辛劳,这无疑是对我地位的巩固,也是对暗中作祟者的敲打。
“臣妾分内之事。”我躬身谢恩。就在我抬眼的瞬间,似乎瞥见坐于下首的庄亲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豫,而坐在他身旁的、一位素日与丽贵人(已贬为答应)娘家交好的郡王,则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我心下了然。看来,这中秋宴的风波,乃至之前的种种,与这些盘根错节的宗室勋贵势力,脱不了干系。他们不满皇帝新政,忌惮我皇后权威,更可能……与太后、安远侯府的旧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是我揭露真相路上,除了皇帝之外,最强大的阻碍。
宴席散后,我回到坤宁宫,卸下一身沉重的冠服,独坐灯下。中秋月圆,清辉洒入殿中,却暖不了这深宫的寂寥。我取出那个小小的铜匣,摩挲着冰凉的匣身,心中思绪万千。证据在手,仇人已逝(太后),但复仇之路,却比想象中更加艰难险阻。皇帝的态度暧昧难测,宗室的敌意昭然若揭,前朝后宫,无数双眼睛盯着我。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娘娘,”高德忠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刚得的密报,安远侯府那个流放途中‘病故’的庶子,似乎……并没有死。”
我心中一震!“消息可确凿?”
“七八分把握。有人在江南见过一个形貌酷似之人,与几个海商往来密切,而那海商的背后……似乎有西域的背景。”
西域!又是西域!安远侯府的余孽未清,而且可能勾结了西域势力!太后的倒台,并未斩草除根!这条线,竟然还在延续!
“继续查!务必弄清此人的下落和目的!”我沉声道。新的威胁已经出现,旧的恩怨远未了结。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中秋的月光冰冷如霜,映照着案头铜匣的幽幽暗光。我知道,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太后的死,不是终点,而是更大风暴的序幕。皇帝、宗室、西域余孽、还有那不知名的幕后黑手……各方势力都在暗中角力。而我,这个手握秘密的皇后,已被推到了旋涡的最中心。
是继续隐忍,等待时机?还是主动出击,破釜沉舟?
我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心中已有了决断。真相必须大白,沉冤必须昭雪。但,我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替我斩开迷雾、又能让我避开锋芒的刀。这把刀,或许就在那病弱的皇帝身上,或许,就在那虎视眈眈的宗室之中。
凤阙深深,秘辛重重。下一着棋,该如何落子,方能在这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