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赏春宴上那场不见刀光剑影的较量,如同在心头压了一块寒冰。太后看似温和地收下了《出师表》,又将那几枝绿萼梅“赐还”于我,言语间“贞静”、“安分”的告诫却字字千斤。我深知,这绝非宽容,而是更深的忌惮与审视。我安然退席,回到永和宫,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不敢有丝毫松懈。那几枝被赐还的梅枝,被我插在一只素白瓷瓶里,置于书案显眼处,既是遵奉懿旨,亦是时刻警醒自己,身处何等险境。
然而,真正的杀机,往往藏于最不经意的角落。我千防万防,谨慎到连熏香都让挽月亲手配制,却万万没想到,危险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借着太后“恩赐”的名义,悄无声息地潜入。
赏春宴后第三日,午后微雨。我正临窗翻阅书卷,慈宁宫的瑾汐姑姑竟又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小宫女,手中捧着一只精致的紫檀木提篮。
“婉妃娘娘金安。”瑾汐行礼如仪,脸上是惯常的恭谨浅笑,“太后娘娘昨日赏花,见永和宫进上的绿萼梅枝清雅脱俗,心下甚喜。想起库中恰有前岁收着的、与这梅枝一同采下的绿萼梅干花蕊,香气犹存,最是安神。特命奴婢取些来,赐予娘娘,可置于香囊或枕中,也算全了这梅花的缘分。”
太后赐梅蕊?我心中警铃微作。刚刚赐还鲜梅枝,又紧接着赏赐干梅蕊?这“恩宠”未免太过密集,且理由牵强。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面上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起身谢恩:“臣妾何德何能,屡蒙太后娘娘厚赏,实在惶恐!请姑姑代臣妾叩谢娘娘恩典。” 我示意挽月接过提篮。
瑾汐微微一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书案上那瓶梅枝,道:“娘娘客气了。太后娘娘常说,婉妃娘娘性喜清雅,与这绿萼梅最是相配。望娘娘善用此物,静心养性,方不负娘娘期许。” 话毕,便躬身告退。
送走瑾汐,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挽月将提篮放在桌上,面露忧色:“娘娘,这……”
我抬手制止她的话,盯着那紫檀木提篮,如同盯着一条毒蛇。“打开,小心些。”
挽月小心翼翼地打开篮盖,里面是几个用素白锦囊分装好的干花蕊,颜色暗黄,确像是陈年梅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略带陈腐的梅香。看似并无异常。
“取银针来。”我沉声道。
挽月连忙取来银针。我亲自用银针逐一探入锦囊中的梅蕊,仔细翻检。银针光亮如初,未见变黑。难道是我多心了?太后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赏赐?
我不甘心,又命挽月取来清水,将少许梅蕊浸泡其中,观察水色变化,亦无异样。凑近细闻,除了那股陈年梅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腻气息,与梅香本身并不完全融合。这丝甜腻极其微弱,若非我心存警惕,几乎无法察觉。
“去请陈太医来,就说我午后略感头晕,请个平安脉。”我当机立断。陈太医是皇帝的人,相对可靠,且医术精湛,或能看出端倪。
“是!”挽月立刻去了。
等待太医的时间,如同煎熬。我独坐殿中,盯着那几袋梅蕊,心中寒意渐生。太后若真要赏赐,大可光明正大,何必让瑾汐亲自送来,还特意提及“静心养性”、“不负期许”?这分明是话里有话!那丝异常的甜腻气息,更是让我无法安心。
陈太医很快来了,诊脉后,言我脉象略浮,乃思虑稍过,并无大碍,开了剂安神方子。我趁机让挽月将浸泡梅蕊的水碗呈上,假意道:“本宫近日睡眠不安,闻说这陈年梅蕊安神,不知此法可行?还请太医看看,这梅蕊品质如何,可有禁忌?”
陈太医不疑有他,端起水碗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起初神色如常,但片刻后,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又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他放下碗,拱手道:“娘娘,此梅蕊香气……似乎有些异常。除了梅香,微臣似乎嗅到一丝极淡的……‘醉仙桃’的气息。”
“醉仙桃?”我心中一凛,这是何物?
陈太医压低了声音:“回娘娘,‘醉仙桃’并非桃类,而是一种西域传来的奇花,其花粉香气甜腻,有迷幻之效,少量吸入可致人精神恍惚,嗜睡多梦。但若长期嗅闻,尤其是置于枕畔夜间使用,会逐渐侵蚀心神,令人记忆衰退,精神萎靡,最终……形同痴傻!且此物毒性隐秘,银针难验,寻常医者亦难察觉,只因微臣早年随师游历西域,曾见过此物,故略有印象。”
形同痴傻!我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冻结!太后竟如此狠毒!她不是要立刻毒杀我,而是要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个神志昏聩的废人!如此一来,既可除去我这个眼中钉,又不会留下明显罪证,甚至可归咎于我自身“体弱多病”或“思虑成疾”!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毒计!那“赐还”的梅枝,分明是提醒我安分,而这“赏赐”的梅蕊,才是真正的杀招!
“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太医暂勿声张。”我强压住心中惊涛骇浪,沉声道。
陈太医神色肃然:“微臣明白。娘娘,此物万不可再用!微臣这就开一剂清热解毒的方子,娘娘近日需通风透气,静心调养为要。”
送走陈太医,我跌坐在椅上,冷汗已湿透重衣。若非我心存警惕,若非陈太医恰巧识得此物,我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后……她终于还是动手了!而且是用如此阴损的手段!
“娘娘!这……这可如何是好?”挽月吓得面无人色。
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怕解决不了问题。太后既然出手,必有后招。直接揭发?无凭无据,仅凭陈太医一面之词,如何对抗太后?反而会打草惊蛇,招致更疯狂的报复。隐忍不发?这毒梅蕊如同悬顶之剑,防不胜防。
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枝“赐还”的鲜梅枝上,一个念头骤然闪过!太后借梅施毒,我为何不能……借梅破局?
“挽月,”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将这些梅蕊,原样收好,一丁点都不许动!另外,你去悄悄找一些品相类似的普通干梅蕊来,要快!”
挽月虽不解,但见我神色坚决,立刻照办。很快,她找来了一些颜色、形状相近的普通梅蕊。我让她将太后所赐的毒梅蕊小心取出少量,用另外的锦囊装好,深深藏起。然后,将普通的梅蕊装入太后的锦囊中,原样封好,放回提篮。
“娘娘,这是……”挽月疑惑。
“太后赐物,岂能轻易毁弃?”我冷冷一笑,“自然要‘用’起来。从今日起,将这提篮放在本宫寝殿外间,每日开启片刻,散散‘香气’。但本宫枕畔,只放你找来的干净梅蕊。” 我要制造一个我确实在使用的假象,麻痹太后,同时保全自身。
“那……真正的毒梅蕊……”
“留着。”我目光幽深,“这是太后娘娘的‘厚赐’,将来……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
处理完梅蕊之事,我心绪难平。太后此举,已彻底撕破了脸皮。我在宫中,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仅靠防守,终是下策。我必须主动寻求破局之法。
眼下,能助我者,唯有端嫔与皇帝。端嫔通过阿尔丹传递的草蚂蚱,提示我“伺机而动”。如今,毒梅蕊之事,或许就是一个“机”?但如何将此事传递给端嫔或皇帝,而不被太后察觉?
正当我苦思联络之策时,机会竟再次由阿尔丹带来。隔日,阿尔丹又来永和宫玩耍,叽叽喳喳地说端嫔娘娘新教她编了一种“能装小秘密”的草编蝈蝈,肚子是空的。她拿出一个编得歪歪扭扭的草蝈蝈给我看,玩了一会儿,临走时却“不小心”将蝈蝈落在了我的榻上。
我心中一动,待她走后,拿起那只草蝈蝈,轻轻捏了捏,果然中空。我小心拆开几根草茎,里面竟藏着一卷细小的纸条!展开一看,是端嫔的字迹:“梅蕊有异,弃之。静待东风。”
端嫔竟然已经知道了!而且她让我等待“东风”!这“东风”是什么?是皇帝动手的时机?还是其他变故?
我立刻将纸条烧毁,心中却安定了几分。端嫔果然消息灵通,且已在暗中策应。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既然要等“东风”,我便继续扮演那个“安然享用”太后赏赐的婉妃。每日,让挽月按时开启提篮,甚至故意在瑾汐或其他慈宁宫宫人来时,提及梅蕊香气宁神,睡眠渐佳。暗地里,我则更加小心翼翼地防范着一切可能的风险。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五日后的深夜,我已歇下,忽被永和宫西侧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人语声惊醒。挽月匆忙进来,脸色煞白:“娘娘,不好了!看方向……像是浣衣局那边出事了!好像……好像抓了什么人!”
浣衣局?我猛地坐起!是刘嬷嬷?!端嫔的“东风”……难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