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雨终于歇了，天边扯出一道淡淡的虹，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将七彩的颜料泼在了湿漉漉的云层上。梅家别院的青石板路还泛着水光，倒映着飞檐翘角的影子，风一吹，影子就跟着晃悠悠地动，像幅活过来的水墨画。
李青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摊着块素布，上面整齐地摆着从土地庙荒地里寻来的零碎——半截刻着“阴”字的石碑拓片、沾着鬼针草种子的破布、还有那枚锁孔里插着半截钥匙的梅花铜锁。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布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铜锁上的梅花刻痕被照得格外清晰，像朵要从金属里绽出来的真花。
“青哥，你看这个！”黄大仙从云逍的剑穗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枚骨牌，正是之前在土地庙神像里找到的十二枚之一。它大概是觉得这东西冰凉光滑，好玩得紧，一路叼着跑来跑去，此刻把骨牌往李青面前一放，尾巴得意地翘得老高。
李青拿起骨牌，指尖刚触到那惨白的骨质，心里就是一沉。这枚骨牌和其他十一枚不同，上面刻着的不是孩童的名字，而是三个字——玉麒麟。字迹是用朱砂写的，笔锋凌厉，像把小刀子，刻得极深，仿佛要把这三个字钉进骨头里。
更奇怪的是骨牌背面，竟用青墨画着朵小小的梅花，花瓣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过，却能看出和李青道袍上的白梅胎记有着几分相似的风骨。
“玉麒麟……”云逍不知何时站到了廊下，青铜剑靠在肩头，剑穗上的红绳还沾着雨珠，“这不是人名，倒像是个代号。”他弯腰拿起那枚骨牌，指尖在“玉麒麟”三个字上轻轻摩挲，“阴尸教用孩童骨牌炼制十二镇魂幡，为何会混进这么一枚？”
李青的目光落在骨牌背面的梅花上，道袍后背的白梅胎记突然微微发烫，像有团暖烘烘的气在里面转。他想起师父临走前塞给他的那半块玉佩，玉佩上也刻着朵梅花，和这骨牌上的笔迹竟有七八分相似。当时师父只说“遇梅则安”，如今想来，这“梅”指的或许不只是花。
“我知道玉麒麟是谁。”清玄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她刚用艾草水净了手，素色道袍的袖口还沾着点草绿，手里捧着个描金漆盒，“师父当年云游时，收过一个俗家弟子，小名就叫玉麒麟。”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李青心里，荡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颤：“师姐是说……这骨牌是那位师兄的？”
清玄打开漆盒，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几页泛黄的纸，是从三清观旧卷宗里拓下来的。她抽出其中一页，上面画着个少年的画像，眉眼英挺，腰间挂着枚玉佩，玉佩上的梅花赫然和李青那半块一模一样。“他比你入门早三年，天生能通百兽语，师父说他是‘麒麟降世’，便给取了这个代号。”
画像旁边写着几行小字，记录着少年的生辰与入门年月，最后一句却被墨团涂了，只隐约能看出“南京……失踪”的字样。
云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骨牌差点没拿稳：“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包括玉麒麟。”他猛地看向李青，眼神里带着惊惶，“你道袍上的白梅，你那半块玉佩，还有这骨牌上的梅花……青玄师姐，玉麒麟的本命物是不是梅花？”
清玄点头，拂尘轻轻扫过画像上的玉佩：“他的本命符就是用梅花枝做的，师父说他与梅有缘，能借梅木之力驱邪。”
廊下顿时静了下来，只有风穿过庭院的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李青捏着那枚骨牌，指节泛白，骨牌背面的梅花像团烧得旺旺的火，烫得他手心发疼。原来阴尸教收集孩童魂魄是假，寻找玉麒麟的骨牌才是真？可他们要一枚俗家弟子的骨牌做什么？
“苏姑娘，能不能把其他骨牌都拿来？”李青突然抬头，目光落在正在给药箱归置银针的苏荣身上，“我想看看这些骨牌拼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苏荣应声而去，不多时就捧着个木托盘回来，上面放着另外十一枚骨牌。每枚骨牌都被她用细布擦得干干净净，惨白的骨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上面的孩童名字像血一样刺眼——狗剩、丫蛋、小石头、小花……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下这么块冰冷的骨头。
“小心点，别被骨刺扎到。”苏荣把托盘放在廊下的矮桌上，拿起枚刻着“小花”的骨牌，指尖轻轻抚过那稚嫩的字迹，“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李青深吸一口气，将十二枚骨牌一一摆开。起初是胡乱拼的，骨牌边缘磕磕绊绊，怎么也合不拢，黄大仙看得着急，跳上桌子用爪子扒拉，结果把骨牌扒得更乱，被云逍一把按住后颈，才委屈巴巴地缩成一团。
“应该按方位来。”云逍指着骨牌边缘的细小缺口，“你看，每个骨牌的侧边都有凹槽，像是特意打磨过的。”他捡起刻着“狗剩”的骨牌，将其凹槽对准刻着“丫蛋”的骨牌凸起，“咔哒”一声轻响，两枚骨牌竟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围着桌子七手八脚地拼起来。苏荣心细，负责辨认骨牌上的地名；云逍力气大，负责将骨牌用力卡进凹槽；李青和清玄则站在旁边看整体形状，时不时调整位置。黄大仙被允许趴在桌角，尾巴尖随着众人的动作一甩一甩，像个尽职尽责的监工。
半个时辰后，一幅诡异的图案渐渐在桌上成形。十二枚骨牌拼在一起，竟组成了个约莫巴掌大的方形，边缘的凹槽连起来，赫然是个扭曲的“阴”字，和土地庙后墙石碑上的刻字一模一样！
“这……这是阴尸教的阵眼图？”苏荣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阴”字中心的位置，那里空着个约莫指节大小的圆洞，像是特意留出来的，“这里少了一块？”
李青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掏出那半块梅花玉佩。玉佩是暖玉，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因为常年佩戴而变得光滑，此刻往那圆洞里一放——不大不小，正好嵌在中央！
“严丝合缝……”云逍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伸手碰了碰玉佩，指尖刚触到玉面，十二枚骨牌突然同时亮起红光，将玉佩上的梅花映得如同活物，在桌面上投下晃动的花影。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骨牌上的朱砂名字开始渗出血珠，顺着凹槽往玉佩上爬，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在“阴”字边缘绕了个圈，最后竟在玉佩周围组成了个小小的阵图——正是十二镇魂幡的阵眼！
“他们要的不是玉麒麟的骨牌。”清玄的拂尘剧烈地晃动起来，丝线绷得笔直，“他们是想用这十二枚孩童骨牌做阵脚，用玉麒麟的本命物做阵眼，再加上……”她猛地看向李青，眼神里满是惊骇，“加上你的半块玉佩，组成完整的镇魂幡！”
李青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师父留下的半块玉佩，玉麒麟的骨牌，十二枚孩童骨牌……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算计好的，阴尸教不仅要收集魂魄，还要用他们这些与三清观有关的人做祭品，彻底炼成十二镇魂幡！
“那玉麒麟师兄……”李青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不敢想下去，那枚刻着“玉麒麟”的骨牌，到底是不是用真人指骨做的。
苏荣突然指着骨牌上的血迹，声音带着发现的惊喜：“你们看！这血迹好像在组成字！”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些顺着凹槽流动的血珠渐渐凝固，在“阴”字周围拼出几个模糊的字——镜心殿、初七、月满。
“初七？”云逍抬头看了看院角的月历，“今天是初五，还有两天就是初七。”
“月满之夜。”清玄的声音带着凝重，她拂尘一甩，将骨牌上的红光打散，“阴尸教要在月满之夜，在镜心殿用这些骨牌和玉佩，举行最后的炼幡仪式。”
黄大仙突然对着门外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警告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梅家的老管家正站在月亮门边，手里捧着个青瓷碗，碗里冒着热气，脸色却有些发白。
“管家，怎么了？”李青站起身，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管家走进来，将青瓷碗放在桌上，里面是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甜香弥漫开来，却压不住他声音里的慌张：“道长，刚才门房来报，说……说城里的育婴堂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属阴的生辰，而且……而且每个孩子的襁褓上，都绣着朵梅花。”
“梅花！”李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抓起桌上的骨牌，只见刻着“玉麒麟”的那枚背面，青墨画的梅花竟比刚才鲜艳了几分，像是吸了血的花妖，“他们在补全骨牌！十二镇魂幡还差三个属阴的孩童魂魄，他们要去育婴堂找！”
云逍一把抄起青铜剑，剑穗上的红绳无风自动：“去育婴堂！”
“等等。”苏荣突然拦住他，指着那枚刻着“玉麒麟”的骨牌，“这骨牌不对劲，你们看它的质地。”她用银针轻轻刮了刮骨牌边缘，掉下来的不是骨粉，而是些灰白色的粉末，落在指尖凉凉的，“这不是骨头，是用滑石粉混合尸油做的假骨牌！”
假的？众人都是一愣。
“阴尸教在故弄玄虚。”清玄拿起假骨牌，指尖凝聚起青岚气，气丝一绕，骨牌就“啪”地裂开道缝，里面露出些黑色的絮状物，“他们根本没有玉麒麟的骨牌，这东西是用来引我们去镜心殿的诱饵。”
李青看着裂开的假骨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们知道我们会跟着骨牌找去镜心殿，所以故意留了这么个破绽，就是想让我们自投罗网！”
“可育婴堂的孩子是真的丢了。”老管家急得直搓手，“那些孩子都是孤儿，要是被妖人抓去……”
“育婴堂是幌子，他们的目标还是我们。”云逍的目光落在桌上的半块玉佩上，“但孩子不能不救，我们兵分两路。”他看向李青，“你和师姐去镜心殿探路，我和苏姑娘去育婴堂，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李青点头，将半块玉佩揣进怀里，又把假骨牌收好：“小心点，他们既然敢用育婴堂做饵，肯定设了圈套。”他想了想，从布上拿起那枚梅花铜锁，“这个给你，锁孔里的钥匙或许能派上用场。”
云逍接过铜锁，指尖刚握住，就觉得一股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来，像是有股温和的灵力在里面流转。他点点头，转身和苏荣快步离去，黄大仙想了想，也纵身跳上云逍的肩头，大概是觉得跟着剑穗比跟着道袍有趣。
廊下只剩下李青、清玄和老管家。阳光渐渐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拼着骨牌的矮桌上，像给那诡异的“阴”字盖了层薄纱。
“师姐，你说玉麒麟师兄还活着吗？”李青拿起那半块玉佩，玉面光滑，映着他担忧的脸。
清玄看着假骨牌里的黑色絮状物，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说过，玉麒麟命里带劫，却也有一线生机。这假骨牌里的絮状物是阴槐絮，只长在养尸地，或许……他还在养尸地附近。”
养尸地？李青想起《阴邪录》里的记载，南京城西北的鬼见愁山谷，正是块天然的养尸地，镜心殿就藏在那里。
“不管是诱饵还是陷阱，我们都得去。”李青将玉佩系在腰间，道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光影，“至少要弄清楚，他们为什么非要玉麒麟的本命物不可。”
老管家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揉皱的纸：“对了，刚才门房还送来这个，说是个戴斗笠的人留在门口的，指名要给道长。”
纸上是用炭笔写的几个字，笔画潦草，却透着股阴狠的劲：“初七夜，镜心殿，玉麒麟归位，缺一不可。”
纸的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斗笠，斗笠边缘滴着墨点，像在滴血。
李青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戴斗笠的人果然还在南京城，他知道玉麒麟，知道镜心殿，甚至知道他们会去，这一切都像是场精心布置的棋局，而他们，就是棋盘上不得不动的棋子。
“准备一下，入夜后出发。”李青将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香炉里，纸团遇火即燃，很快就化作灰烬，混在香灰里，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清玄点点头，拂尘轻轻搭在臂弯里：“我去取师父留下的《破阵图》，或许能派上用场。”
夕阳将梅家别院的飞檐染成了金红色，远处传来育婴堂方向的钟声，沉闷而悠长，像在为失踪的孩子祈福。李青站在廊下，望着西北方向的天空，那里的云层又开始聚集，像块沉甸甸的铅，压得人心里发闷。
镜心殿，月满之夜，玉麒麟……
他摸了摸腰间的半块玉佩，又看了看道袍上的白梅胎记，指尖传来熟悉的暖意。不管前方是陷阱还是诱饵，他都必须去闯一闯，为了失踪的孩子，为了下落不明的玉麒麟师兄，也为了师父留下的那半句“遇梅则安”。
入夜后的南京城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打更人敲着梆子，“笃笃”的声响在巷子里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檐下的夜鸟。李青和清玄换上夜行衣，避开巡逻的士兵，往西北方向的鬼见愁山谷潜去。
城外的官道上，云逍和苏荣正快马加鞭地赶往育婴堂，黄大仙蹲在苏荣的药箱上，时不时抬头望一眼天边的月亮，月芽儿弯弯的，像把小镰刀，仿佛随时会割破夜幕。
谁也没注意到，梅家别院的墙角阴影里，蹲着个小小的身影，是小石头。他手里攥着块用泥巴捏的梅花，是白天跟着李青学的，此刻看着李青消失的方向，把泥梅花往怀里一塞，也偷偷跟了上去。他娘说过，青哥是好人，好人遇到危险，他这个小男子汉得帮忙。
夜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里招摇。一场围绕着骨牌、玉佩和梅花的较量，即将在月满之夜，在那座藏在山谷里的镜心殿，拉开真正的序幕。而谁也不知道，那枚假骨牌里的黑色絮状物，正随着夜风轻轻飘散，落在小石头的衣角上，像颗不起眼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