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的话,如同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周伯通那层用“顽皮”和“糊涂”构筑的自我保护外壳。他罕见地没有插科打诨,而是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痛苦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那时候,我就是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怕,是人之常情。”韩非道,“但身为男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情’之一字,并非只有欢愉,更伴随着责任。你既种下前因,便需承担后果,哪怕这后果沉重无比。这是‘理’,亦是‘义’。”
周伯通呆呆地听着,这些话他以前从未认真想过,此刻被韩非以如此冷静客观的语气点出,竟让他无法反驳,心中第一次对那段往事产生了清晰的、沉甸甸的负罪感。他看向瑛姑那布满泪痕和怨恨的脸,不再仅仅是害怕和想逃,而是涌起一股迟来的愧疚,讷讷道:“瑛姑……对……对不住……”
这句磕磕绊绊的道歉,远非完美,甚至显得苍白,但却是他数十年来第一次直面问题。瑛姑听着,浑身一震,积蓄了数十年的怨恨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猛地哭出声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悲泣,而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对不住?一句对不住就够了吗?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他……周伯通,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周伯通被她哭得手足无措,想要上前安慰,又不敢,急得抓耳挠腮。
韩非知道,光是这两人还不够,那最关键的另一位当事人,必须到场。他早已感知到,不远处有一股平和而深厚的气息隐伏,想必就是一灯大师段智兴。
他朝着那片树林方向,朗声道:“段皇爷,既然已至,何不现身?数十年的恩怨,终需一个了结。佛法虽广,度人度己,若心结未解,青灯古佛亦是牢笼。”
林中沉默片刻,一声悠长的佛号响起:“阿弥陀佛。”只见一位身着僧袍、面容慈和却带着挥之不去忧郁的老僧,缓步走出,正是一灯大师。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痛哭的瑛姑和局促的周伯通,最后落在韩非身上,合十道:“韩施主洞察人心,老衲佩服。只是此等恩怨,纠缠太深,非是言语可解。”
“言语确实未必能解,但沉默必定无解。”韩非还礼,淡然道,“皇爷当年之抉择,无论出于何种考量,于私情而言,确有过失。这份愧疚,伴随皇爷出家,至今未散。而瑛姑夫人之恨,周前辈之逃避,皆因此事而起。三位皆因一事而苦,何不趁此机缘,将一切摊开?”
他如同一个高明的法官,将案件的核心矛盾清晰地摆在所有当事人面前。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脸上露出痛苦之色,终于不再回避,对着瑛姑深深一躬:“瑛姑……当年之事,确是老衲之过。因一时……一念之差,未能施以援手,致使孩儿夭折,让你承受这数十年之苦。老衲……心中有愧,日夜难安。”他这话说得极为诚恳,带着发自内心的忏悔。
瑛姑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在自己面前低头认错,心中百感交集,恨意依旧,但那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周伯通见一灯都道歉了,也连忙跟着说道:“是啊是啊,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那个……然后又跑掉!”他词汇匮乏,但急切的心情却是真的。
韩非见火候已到,便道:“往事已矣,追悔无益。三位皆是性情中人,因‘情’而生纠葛,因‘愧’而受折磨。如今,过错已明,歉意已表。若继续沉溺于过去,相互折磨,不过是徒增痛苦,让那早夭的孩儿在天之灵亦难安息。”
他目光扫过三人:“放下,并非遗忘,而是选择不再让过去的阴影笼罩余生。周前辈,你欠瑛姑夫人一个交代,余生当尽力弥补。瑛姑夫人,你的恨意,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何不尝试给自己一个解脱?段皇爷,你的忏悔已然表达,若对方不愿接受,亦是你需承受之果,强求不得,但求问心无愧。”
他的话,没有强迫任何人和解,只是指出了三条可能的出路,将选择的权力交还给了他们自己。
场中一片寂静。瑛姑看看满脸悔愧的一灯,又看看急得抓耳挠腮、却眼神真诚的周伯通,再看看那冰冷的墓碑,数十年的恨意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与空虚。她忽然觉得,一直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恨意,一旦消失,自己还剩下什么?
她颓然坐倒在地,掩面无声流泪,但那泪水,似乎不再那么苦涩。
周伯通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又不敢,只好蹲在旁边,笨拙地说:“你……你别哭了……以后……以后我陪着你,好不好?我教你玩好玩的,捉迷藏,好不好?”
这话幼稚得可笑,瑛姑却听得心中一颤,一股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暖意悄然划过心田。
一灯大师看着这一幕,再次长诵一声佛号,眼中竟也有泪光闪动,那积压数十年的巨石,似乎也松动了几分。
韩非悄然退开几步,对杨过和小龙女使了个眼色,三人远远避开,将这片空间留给了那三位纠缠半生的旧人。
杨过看着那边气氛明显缓和下来的三人,啧啧称奇:“韩先生,你这张嘴,真是绝了!比什么武功都厉害!居然能把这三个老……老前辈说得服服帖帖!”
小龙女也轻声道:“情理之法,亦有力量。”
韩非负手而立,望着天边流云,淡然道:“法理为人间立序,情理为人心解缚。二者本是一体两面。”
此后数日,韩非三人在附近暂留。他们看到周伯通虽然依旧疯疯癫癫,却会笨拙地给瑛姑采野花,捉山鸡;看到瑛姑虽然依旧很少笑,但眉宇间的怨毒之色却日渐消散,偶尔会看着周伯通胡闹而出神;也看到一灯大师在坟前静坐一日后,飘然离去,背影似乎比来时轻松了许多。
这段持续了数十年的恩怨,虽未必能彻底烟消云散,但坚冰已破,和解的种子已然播下。
此事不知被谁传扬出去,“法宗”韩非不仅执法如山,更能以情理化解宿怨的美谈,迅速在江湖上传开,其声名威望,更上一层楼。人们意识到,这位韩先生,似乎并非一味冷酷,其胸中丘壑,远超常人想象。
杨过对此总结道:“韩先生这是,一手拿着大棒,一手拿着胡萝卜!看人下菜碟!”
韩非闻言,只是瞥了他一眼,懒得纠正这粗俗的比喻。
前方路途尚远,江湖风波未停。但经此一事,韩非对自己所要践行的“道”,有了更深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