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未歇,咸阳宫含章殿的青铜门便被宦官推开。
嬴轩踩着殿外方砖上未干的露水压着钟点进来时,殿内已有三十余位朝臣按品阶站定,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轻响,混着老臣们交头接耳的私语。
监国到——
唱喏声里,嬴轩的玄色衮服扫过丹墀。
他抬眼扫过首列的冯去疾:老丞相今日换了玄青织金朝服,腰间玉玦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分明是特意打扮过要立威仪。
今日朝会,议选官之事。嬴轩在御案后坐定,指尖叩了叩案上一卷明黄封皮的策论,自孝公商君变法以来,大秦选官以军功、荐举为主。
然今时不同往日——他忽然抬眸,目光扫过殿中,函谷关外有百二十城,关中士族占了七成官缺;岭南新附之地,竟有三县连个能写官文的吏员都寻不出。
殿内响起抽气声。
冯去疾的手指在广袖里蜷成拳——这数据分明是前日嬴轩命人夜查吏部账册所得,他昨日还想着拿查账逾制参上一本,此刻倒成了对方的刀。
故本宫拟行文武科举之制。嬴轩话音未落,宦官已捧着一摞素白麻纸鱼贯而入,这是章程,各位且先看。
麻纸分到冯去疾手中时还带着墨香。
老丞相扫了眼首行科举取士,分文武两科,喉结猛地动了动——素闻这六公子爱用新物,却不想连纸都用得这般阔气。
待往下看,瞳孔却渐渐收缩:文试考策论、律例、算术;武试考骑射、兵法、阵图;各州设试院,士族子弟可凭族学资历保送参试,寒门需有乡老联名举荐......
荒谬!宗正卿率先拍案,我大秦以功授爵,岂容竖子舞文弄墨便登朝堂?
宗正公别急。嬴轩支着下颌,指尖轻轻敲了敲案上的玉玺,这章程里写得明白,科举中第者先任县丞、百夫长,三年考绩合格方迁实职。
比之荐举,多了三重考校——他忽然笑了,倒是比某些人凭宗族簿子往吏部塞人,更合商君食有劳而禄有功的规矩。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麻纸翻动的沙沙声。
冯去疾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章程看似动了选官根本,实则给士族留了保送的后门——族学资历?
全大秦像样的族学哪个不是世家办的?
寒门要乡老举荐?
乡老十有八九是士族佃户。
他突然明白昨夜嬴轩翻账册时为何总在士族荐举那页多停片刻——这哪里是断他们的路,分明是把原本见不得光的举荐,变成了明码标价的。
冯丞相以为如何?
嬴轩的声音像根细针,戳破了冯去疾的沉吟。
老丞相抬头,正撞进少年清冽的目光里——那眼神和始皇帝当年在殿上问李斯,你看连坐法可改时一模一样,看似询问,实则早有定数。
臣以为......冯去疾攥着麻纸的指节发白,可再议。
萧先生有话要说?
角落突然响起一声应答。
众人这才注意到,昨日刚被任命为治粟内史属官的萧何正站在末列,青布襕衫洗得发白,却比周围绣金戴玉的朝臣站得更直。
启禀监国,萧何向前半步,声音里带着未褪的乡音,科举止设文武,恐漏了农桑、匠作、算学之才。
昔年魏国李悝作《法经》,尚知尽地力之教;我大秦要治天下,总得有人懂如何开渠灌田,如何铸剑造弩。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若允杂科,寒门子弟有一技之长亦可入试,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殿内炸开一片喧哗。
冯去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广袖下的手重重拍在案上:放肆!
杂科?
那是百工贱业,也配与士大夫同堂论试?他转头看向嬴轩,监国,此人昨日才入仕途,便敢妄议国本,分明是......
冯丞相。
蒙毅的声音像块冷玉,劈头盖脸砸下来。
上卿今日没佩剑,腰间却悬着始皇帝亲赐的虎符,走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当年始皇帝令郑国修渠,可曾嫌他是水工?
令墨家弟子铸连弩,可曾嫌他们是匠户?他转向萧何,目光温和了些,萧先生说得对,大秦的江山,要能骑马的将军,也要能算田亩的小吏,更要能教百姓种稻的农师。
冯去疾只觉耳中嗡鸣。
蒙氏一门世代忠良,蒙毅的话在朝中有千斤重。
他看向阶下,发现原本缩在列中的少府令正偷偷点头,连宗正卿都抿着嘴没再说话——这些人昨日还跟着他骂嬴轩胡闹,今日倒被蒙毅带了风向。
杂科之事,可容后议。嬴轩忽然开口,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但科举之制,三日后便要颁行。他扫过殿中众人,目光在冯去疾脸上多停了片刻,至于考绩之法......他顿了顿,等科举章程定了,再与各位细论。
退朝的钟声响起时,冯去疾攥着麻纸的手终于松了。
他望着嬴轩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看章程时,末页有行小字:科举取士,监国亲阅三甲卷。
原来这少年从不是要和他们争,而是要把选官的刀柄,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殿外起了风,卷起几片未收的麻纸。
萧何蹲下身拾纸时,瞥见冯去疾正站在檐下,望着远处的麒麟殿方向,嘴角抿成一道冷硬的线。
他忽然想起嬴轩昨日在羽轩阁说的话:这天下的风,要往哪个方向吹,总得有人先站出来,把帆扬起来。
而此刻的咸阳宫上空,那面帆已经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