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铃落地的脆响还没散尽,城市的另一端,沈知秋已经锁好了家门。
那团包着霉菌薄膜的纸核被她放在桌上,像个会呼吸的瘤子。
家里的底片扫描仪是千禧年初的老货,启动时动静很大,像是在咳嗽。
沈知秋把那团东西压在玻璃板上,盖上盖板,指尖有些发凉。
她按下了“高精度扫描”。
没有进度条。
屏幕直接黑了下去,不是待机,是那种显像管彻底烧断后的死寂。
三秒后,主机箱里传出一声类似短路的爆鸣,紧接着屏幕重新亮起,界面却不是扫描软件,而是根目录下的相册。
一个从未见过的文件夹赫然在列,文件名只有一个字母:“L”。
沈知秋的手抖得握不住鼠标。
双击。
文件夹里躺着七段视频。
没有缩略图,只有黑色的色块。
她点开第一个。
画面无声,镜头晃动得很厉害,视角极低,像是被绑在某只流浪猫的脖子上拍摄的。
那是穿城河的一处回水湾。
画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不断拍打岸边的浑水。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线,但拍的都是同一个地方——那个据说林岚最后一次出现的位置。
视频的时间点不是连贯的,而是跳跃的,全部集中在三年前那个雨季。
沈知秋猛地拔掉了电源线。
屋里陷入黑暗,只有主机箱上的指示灯还在诡异地闪着绿光。
她冲进厨房,找出一把螺丝刀,疯了一样拆开了主机的侧板。
硬盘被硬生生撬了下来。
她还不放心,用锤子把硬盘砸变形,又把里面的存储芯片抠出来,扔进不锈钢盆里,倒上酒精,点了一把火。
蓝色的火苗蹿起半米高,焦糊味瞬间填满了客厅。
看着那些芯片烧成黑炭,沈知秋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烧了好,烧了就干净了。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闹钟没响。
她摸过手机想看时间,备忘录却自动弹了出来。
那是新建的一条笔记,创建时间显示为凌晨三点零七分。
只有一行字:
“销毁也是传递的一种方式。”
沈知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再摔手机。
她平静地起床,刷牙,洗脸。
出门前,她把家里所有的电子设备——电脑、路由器、智能音箱,全部设置了一个定时任务:
每天凌晨三点零七分,自动关机七分钟。
既然躲不掉,那就给它让路。
周晚晴没那个闲工夫搞心理建设。
绿道那边的投诉电话已经把市政热线打爆了。
那片银白色的菌丝不光长在竹叶上,现在已经蔓延到了路面的透水砖缝里。
“喷,全都给我喷。”周晚晴戴着口罩,手里拿着工业级的除菌剂喷枪。
这是一种新型环保溶剂,专杀真菌,见效极快。
白色的雾气覆盖了路面。
预想中的枯萎并没有发生。
药液接触到那些菌丝的瞬间,发出了“滋啦”一声脆响。
那些原本柔软的菌丝没有腐烂,反而像是被淬火了一样,瞬间硬化,变成了某种半透明的晶体结构。
阳光一照,整条绿道像是铺了一层碎砖。
更要命的是,这些晶体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周晚晴蹲下身,隔着手套摸了一下。
指尖传来轻微的酥麻感。
这是导电的。
而且,这张晶体网正在发光。
那不是乱闪,而是实时映射着地下的水流走向。
哪里的下水道堵了,哪里的地下水管漏了,在这层薄膜上一览无余。
这根本不是真菌,这是一张活的市政管网图。
“停!都停下!”周晚晴吼了一声。
再喷下去,怕是连地下的高压线走向都要显出来了。
“上铲刀,物理清除。”
工人们换上了宽刃铲刀。
这东西很难铲,像是长在石头里的筋。
第一片薄膜被铲下来时,它没有碎,而是在落地的瞬间自动卷曲起来。
不是乱卷,而是卷成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圆柱体。
周晚晴捡起一个,对着阳光看。
薄膜内部的纹路依然清晰,像是一张微缩地图。
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坐标——那家早就倒闭的旧书店原址。
周晚晴感觉后背发毛。
“把这些铲下来的东西,全部集中到空地上,烧了。”
汽油浇上去,火光冲天。
就在火焰最旺的时候,周围的空气突然扭曲了一下。
烟雾没有散开,而是在半空中聚拢,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投影。
那是七八十年代的一条老街,灰色的砖墙,挂着煤油灯的小卖部。
周晚晴认得这地方,她在档案里见过。
这是林岚童年住过的地方。
投影持续了七秒。
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地黑灰。
周晚晴摘下口罩,看着那一地狼藉。
“通知下去,”她的声音有些哑,“这片区域划为‘生态静默区’,说是为了保护珍稀苔藓。拉警戒线,任何人不准靠近,也不准再清理。”
只要不去碰它,它就只是风景。
陈砚舟不想把事情闹大。
社区科学角的讲台上,几个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刚才的静电实验失败了,那个摩擦起电的玻璃棒一点反应都没有。
“有些电荷是抓不住的。”陈砚舟试图用这句糊弄过去。
“为什么抓不住?”那个叫李明的小胖墩追问,“书上说电荷守恒。”
陈砚舟有点烦躁。
他顺手抓起桌角的一张废纸,那是林小满之前做育苗垫层剩下的。
“看好了。”
他把纸片夹在鳄鱼夹上,接通了示波器。
本来只是想演示一下绝缘体不导电。
可电源接通的瞬间,示波器上的绿色光点疯了一样跳动起来。
不是杂乱的波纹。
那是一条剧烈起伏的曲线,先高后低,中间有一个极长的停顿,然后猛地拉平。
陈砚舟是搞物理的,但他也是人。
这波形太熟悉了。
这分明是人类在说“再见”这两个字时,声带振动的频率图谱。
极其标准,甚至带着一丝颤音。
教室里鸦雀无声。
陈砚舟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切断了电源。
“仪器坏了。”他冷着脸,把那张纸片扯下来。
他没有扔进垃圾桶,而是端来一盆水,当着所有孩子的面,把纸片按进水里。
纸片在水里迅速解体,变成了一团白色的浆糊。
“以后这种来历不明的纸,不要带进实验室。”
当晚,实验室的水管爆了。
积水漫过了地板,却没有流向门口,而是聚在教室正中央。
陈砚舟赶到的时候,地上的水渍已经半干。
那不仅仅是水痕。
那是渗进木地板纹理里的一行字,清晰得像是用刻刀刻出来的:
“你越想抹去,它就越完整。”
陈砚舟站在没过脚踝的积水里,看着那行字。
他没有拿拖把。
第二天一早,他找来了装修队,把那一整块刻着字的地板撬了下来。
“送去木材回收站,打成碎屑。”他对工人说,“越碎越好。”
他不知道的是,那是最好的传播方式。
林小满在学校里很安静。
她的自然课作业——那盆夜书莲,叶子长得很奇怪,脉络不是网状,而是回字纹。
“观察得很仔细。”老师在她的作业本上盖了一朵小红花。
林小满面无表情地摘下那片叶子。
她走到教室后门的饮水机旁,把叶子塞进了加热槽的接水口。
“林小满,你干什么?”班长喊了一声。
“我想喝茶。”
她按下了红色的热水键。
“滋——”
滚烫的蒸汽喷涌而出。
那股蒸汽并没有散开,而是直直地冲向天花板。
在那层原本干燥的石膏吊顶上,冷凝水珠迅速凝结。
全班同学都抬起了头。
那些水珠不是乱排的。
它们一颗挤着一颗,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拼出了七个湿漉漉的大字:
“我不在这里了。”
惊呼声还没来得及响起,林小满已经关掉了热水。
“只是巧合。”她看着那些还在往下滴水的字,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水珠总是往低处流的。”
放学后,她没有急着走。
她拿着一块湿抹布,站在黑板前。
她用水彩笔在黑板最角落的地方,写下了“忘记我”三个字。
然后开始擦。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黑板擦得发烫,直到那块墙面被磨得泛白、起毛。
她擦了整整三十遍,直到那三个字连一点墨迹都看不出来。
当晚,这栋教学楼的外墙出现了渗水现象。
月光下,无数细小的水珠从瓷砖缝里渗出来。
它们汇聚成了一行覆盖了三层楼高的巨大水渍:
“已经忘了。”
方志宏不喜欢哲学,他只信代码。
上级的红头文件放在桌上:全面清除穿城河异常数据残留。
这是一级指令。
他亲自走进了市政大楼地下的核心机房。
这里温度恒定在20度,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他插上密钥,调出了底层清理程序。
目标锁定:所有包含非标准时间戳的数据段。
“执行。”
回车键敲下。
进度条走得很快,绿色的方块一个个亮起。
20%……50%……98%。
就在即将完成的那一秒,屏幕突然定住了。
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没有错误代码,没有警告图标。
只有一句白底黑字的问话:
“是否确认删除‘存在’本身?”
方志宏愣了一下。
这种交互文本,绝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工业级的清理软件里。
这是谁写的?黑客?还是……
他咬了咬牙,在键盘上输入了指令:Y(是)。
屏幕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跳出了第二行回复:
“否认即承认。”
机房里所有的硬盘指示灯,在同一瞬间,整齐划一地闪烁了七次。
那节奏,像极了心跳。
“滴——”
系统自动重启。
新的日志行开始滚动。
第一条记录并非“清理完成”,而是显示:
“初始化完成。记忆生态已转入离线模式。”
方志宏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推开椅子,转身冲向机房大门。
就在他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瞥见门禁系统那块只有时间的显示屏上,数字变了。
那不是时间。
那是一个正在倒数的计时器。
7:00
6:59
6:58……
方志宏停住了脚步。
他慢慢松开门把手,把那把折叠椅拉了过来,正对着那一排排疯狂闪烁的服务器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