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林河的冰裂声，顺着珠尔山的石阶往上爬，在金兀术点将台的残碑缝里打着旋。
林嫚砚踩着没膝的积雪往上挪，每一步都陷进冻得发硬的雪壳里，发出“咯吱”的响，像三年前陈怀夏在窑厂给她刻玉簪时，刻刀划过玉石的声音——脆生生的，却带着让人心里发紧的力气。
她怀里的血玉烫得厉害，玉面新裂的缝隙里嵌着半截红丝线，线头沾着的雪沫子在体温下化成水，顺着纹路渗进去，竟显出里面藏着的细小花纹——不是缠枝纹，是片枫叶，叶尖的缺口和陈怀夏当年送她的那片压在账本里的枫叶，形状分毫不差。
“嫚砚，等等！”周砚臣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带着被风雪呛住的沙哑。
他的黑伞在雪地里歪着，伞骨断了两根，耳后的伤疤在雪光里泛着红，像刚被冻裂的伤口，“那台子里不对劲，今早守山人说，昨夜看见点将台的石缝里往外冒红光，像窑火似的！”
风卷着雪片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肉。
林嫚砚突然想起老道在圆通观说的话：“金兀术点将台底下是空的，藏着珠尔山的地脉龙气，当年陈老爷子就是看中这点，才把窑厂建在山脚下。”
当时，她只当是风水闲话，现在摸着怀里发烫的血玉，突然明白这台子根本不是古迹，是陈家藏秘密的地方。
她爬到残碑前时，手指在冻得邦硬的石面上摸到个凹痕，形状正好能放下半块血玉。
嵌进去的瞬间，血玉突然发出“咔哒”轻响，像锁舌归位的动静。
残碑后的积雪突然往下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冷风从里面灌出来，带着股熟悉的土腥气——和老窑深处的味道一模一样，还混着点淡淡的松烟香，是陈怀夏总爱用的那种墨香。
“这是……”周砚臣的短刀护在她身侧，刀刃在雪光里泛着冷光，“陈怀夏的账本里画过这个机关，说是用‘子母玉’才能打开，你手里的阳玉是母，还得有子玉……”
他的话突然顿住，目光落在林嫚砚腰间的铜铃上，铃身的缠枝纹里嵌着的玉屑，在雪光下泛着和血玉一样的红光，“原来子玉在这儿！”
林嫚砚解下铜铃，铃舌上的“夏”字在雪光里清晰可见。她把铃身贴在洞口的石壁上，缠枝纹竟和石壁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对上，像钥匙插进锁孔。
“咔啦”一声轻响，洞口的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往下延伸的石阶，阶壁上嵌着的油灯不知被什么点燃，昏黄的光顺着石阶往上爬，照亮壁上刻着的字——是陈怀夏的笔迹，记着窑温、釉料配比，最后一行写着：“腊月廿三，玉合台开，魂归枫下。”
今天，就是腊月廿三！！！
林嫚砚的心跳像被雪地里的兔子撞了下，三年前的今天，她本该和陈怀夏在窑厂拜堂，结果等来的却是他失踪的消息，和一块冷冰冰的血玉。
原来他早就计划好了，要在定亲这天揭开秘密，可是什么事让他没能赴约？
“小心脚下。”周砚臣扶着她往下走，石阶上结着薄冰，每一步都滑溜溜的。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散开，带着点松烟墨的味道，和陈怀夏身上的味道惊人地相似。
林嫚砚突然想起昨夜在圆通观看到的照片，三个少年里最右边的那个，手腕上戴着的银镯和周砚臣现在戴的一模一样，只是旧照片上的镯子刻着“臣”字，现在的这个……刻着的竟是“夏”字！
她猛地停住脚步，油灯的光在阶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无数只手在墙上爬。
“你的镯子……”她的声音发颤，指尖几乎要触到那银镯，“这字是后来改的？”
周砚臣的手突然收紧，银镯撞在石阶上发出轻响。“是。”他的声音沉得像拉林河的冰，“怀夏失踪后改的，想替他守着点念想。”
可他耳后的伤疤在灯光下明明灭灭，让林嫚砚想起陈怀秋说的话：“砚臣从小就想变成怀夏，穿他的衣服，用他的东西，连走路姿势都学……”
石阶尽头的石室突然传来铃铛声，细碎得像耗子啃木头。
林嫚砚加快脚步，推开最后一道石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口冷气——石室中央的石台上，摆着满满一架子血玉，红得像刚泼的血，每块玉上都刻着名字，最上面的那块刻着“林哲”，是她爹的名字，玉面的裂纹里还嵌着点窑灰，和她爹当年烧窑时沾在袖口的一模一样。
“你爹果然来过。”周砚臣的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这些玉都是当年失踪的那批，陈老爷子临死前说，这批玉里掺了‘活玉’，能藏魂，也能……噬魂。”
他指向石台角落的黑匣子，“那里面应该就是玉谱全本。”
林嫚砚的目光却被石墙上的壁画吸引。
画中一男一女站在窑前，男的举着血玉，女的捧着枫叶，眉眼竟和她与陈怀夏一模一样。
画的角落有行小字：“林陈两家，世守玉魂，枫玉合璧，方得始终。”笔迹是她爹的，旁边还盖着个小小的“嫚”字印章，是她的私章，当年陈怀夏笑话她“小姑娘家家还学大人刻印章”，却在她生辰时送了这方印石。
血玉突然在怀里剧烈跳动，玉面映出的石台上，最底层的血玉开始发光，拼出陈怀夏的身影。他跪在石台前，手里举着两块拼在一起的血玉，正往石壁里塞，动作和林嫚砚刚才在点将台的动作重合，连蹙眉的模样都分毫不差。
“他在藏玉谱！”林嫚砚刚要上前，石室的石门突然“哐当”关上，油灯瞬间熄灭。
黑暗里，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比血玉还烫，带着熟悉的薄茧——是陈怀夏拉坯时磨出的茧子，当年总爱这样攥着她的手教她刻玉，力气不大，却让人挣不开。
“嫚砚，我在。”那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被窑火熏过的沙哑，左眉骨的痣在微弱的玉光里清晰可见，“别信他。”林嫚砚的眼泪瞬间涌上来，刚要开口，另一只手突然将她拽开。“他是假的！”
周砚臣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刀刃抵住那人的咽喉，“怀夏左手虎口有个月牙形的疤，是当年教你刻玉时被刻刀划的，你没有！”
那人的笑声在黑暗里炸开，像碎瓷落地。
林嫚砚借着血玉的光看见，那人的左手虎口果然光滑，可他举着的血玉上，却刻着她的名字，笔迹是陈怀夏的，连最后一笔的小勾都和她梳妆匣里的玉簪一模一样。
“我有没有疤不重要。”他的声音飘忽不定，玉光里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重要的是，这玉认主。你看，它在你手里会发烫，在他手里……”
他指向周砚臣，周砚臣手里的半块“证玉”果然在灯光下泛着寒气，“只会变冷。”
林嫚砚突然想起老道说的“活玉认主，寒玉噬魂”。难道周砚臣手里的是寒玉？可他为什么要骗她？这三年的陪伴，难道都是为了骗走她手里的活玉？
石台上的血玉突然同时发光，照亮石室顶端的壁画——上面画着三个男人在争斗，中间的那个举着血玉，左边的拿着账本，右边的握着刻刀，三人的影子在玉光里重叠，竟变成一个人，左眉骨有痣，耳后有疤，手腕上戴着刻“夏”字的银镯！
“他们根本是一个人！”林嫚砚失声尖叫，血玉在掌心烫得几乎要融化，“你说的双胞胎是假的，拜把子也是假的，你就是怀夏，对不对？”
那人的身影在玉光里剧烈晃动，像水波里的倒影。“是，也不是。”他的声音突然分成三个声部，像三个人在同时说话，“怀夏的魂，怀秋的身，砚臣的心，合在这玉里，也合在你眼里……”
周砚臣突然举刀刺向那人，刀刃却穿过身影插进石壁，溅起的火星照亮石台角落的黑匣子。
林嫚砚扑过去打开匣子，里面没有玉谱，只有片干枯的枫叶，叶脉上的纹路里藏着细小花纹，和血玉里的枫叶图案完全吻合，叶柄处刻着个极小的“死”字。
“这是……”她的指尖刚触到枫叶，血玉突然“咔嚓”裂开，玉面浮现出最后一幅画面：陈怀夏躺在血泊里，胸口插着她送的那支玉簪，手里举着的血玉上，刻着的“嫚”字被血染红，旁边还刻着行小字：“腊月廿三，替我活下去。”
石门突然再次打开，风雪卷着红光灌进石室。林嫚砚回头，看见石台上的血玉正在一块块碎裂，每块碎玉里都飞出个小小的光点，在她头顶聚成陈怀夏的模样，左眉骨的痣，耳后的疤，手腕上的银镯，一样都不少。
“嫚砚，这玉里的魂该散了。”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三年前那个雪夜，“你爹的玉谱藏在枫叶钥匙里，找到它，就能还所有人清白。”
他的身影渐渐变淡，像被风雪吹散，“记住，看到戴枫叶银镯的人，才是……”后面的话被风雪吞了。
林嫚砚攥紧那片枫叶，血玉的碎碴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周砚臣站在石门边，风雪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手腕上的银镯在红光里泛着诡异的光，那“夏”字的刻痕里，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
远处传来拉林河彻底解冻的巨响，冰裂声震得石室顶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林嫚砚突然发现，周砚臣的左手虎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个月牙形的新疤，和记忆里陈怀夏的旧疤一模一样，只是更浅，像是刚刻上去的。
他看着她，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左眉骨的皮肤下，隐约有颗痣在移动，像要钻出来似的。
“我们该去找枫叶钥匙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和陈怀夏一模一样，“你知道它在哪，对不对？就在你爹当年烧窑的地方，双龙泉的老窑里。”
风雪卷着红光将两人吞没，石台上的血玉碎碴在灯光下拼出最后一个字：“枫”。
林嫚砚握紧怀里的枫叶，突然明白这根本不是找钥匙，是钥匙在找她，找那个能让枫玉合璧，也能让魂归故里的人。
而周砚臣手腕上的银镯，在风雪里泛着的红光，像极了陈怀夏当年在窑里烧出的第一窑红釉，艳得让人心里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