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通观的钟声，在月光里荡出涟漪，三清殿的门槛积着半尺厚的雪，林嫚砚踩上去时发出“咯吱”的脆响，像极了桃花玉佩拼合时的轻响。
她推开虚掩的殿门，怀里的黑木匣子突然发烫，匣盖桃树浮雕的花心处，血玉枫叶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将供桌上的铜镜照出圈光晕，像块融化的胭脂。
“姑娘可算来了。”老道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笔尖的红在烛光里拖出长尾，“方才观星象，见珠尔山方向红光冲天，就知你带着玉来了。这照魂镜三百年没显过真容，今夜怕是要开眼了。”
他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烟柱在铜镜前拧成麻花，“当年陈老爷子送这镜来时说，‘玉映镜显，魂归其位’，看来时辰到了。”
林嫚砚将黑木匣子放在供桌上，桃花玉佩的红丝在烛光下渐渐爬向铜镜，在镜面织出张细密的网，网眼里渗出淡淡的雾气，像陈怀夏书房里砚台蒸出的水汽。
她想起周砚臣后腰那把刻刀，想起他打斗时和陈怀夏如出一辙的招式，还有血玉上“以血饲玉可镇魂”的字迹，心脏突然像被雪地里的冰锥扎了下——难道周砚臣这三年喂玉的“活人血”，是他自己的？
“这青布褂子是怀夏少爷的贴身物吧？”老道捻起褂子领口的“嫚”字刺绣，指尖的朱砂在歪扭的针脚上晕开，“针脚里还嵌着玉屑呢，是陈家窑特有的‘桃花冻’，当年他总爱拿这料子给你刻玉簪。”
他将褂子铺在铜镜前，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布料上，竟显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小花纹——是幅人骨图，标注的玉藏点在颅骨眉心处，旁边写着“镇魂玉在此”。
林嫚砚的指尖抚过布料上的纹路，突然发现那是用血写的字，和陈怀夏账本上的笔迹一模一样。
她想起石棺血玉上“与砚臣分玉为誓”的刻痕，难道他们当年不仅分了魂，还分了骨？那现在周砚臣体内的邪祟，是不是就藏在没有镇魂玉镇压的那半副骨相里？
铜镜突然“嗡”地一声轻颤，镜面的雾气里浮出个模糊的人影，正举着竹笛往火里扔，笛子燃烧的火光里，飘出片焦黑的枫叶，形状和她手里的钥匙分毫不差。
林嫚砚的呼吸骤然收紧——那是三年前陈怀夏失踪前夜，他在窑厂烧账本时的模样！当时她以为他在烧废料，现在才明白，他在销毁能证明“分玉分魂”的证据。
“这是镜显前尘。”老道往铜镜前撒了把糯米，米粒在镜面弹跳出清脆的响，“玉里的魂记着啥，镜里就显啥。你看那火堆边的影子，是不是还有个人？”
他用朱砂笔指向人影左侧，烛光里果然多出个模糊的轮廓，耳后有道浅色的疤，正往火堆里添柴，动作和周砚臣添柴时一模一样。
林嫚砚的血液突然冻成冰。三年前那个雪夜，陪在陈怀夏身边的竟是周砚臣！他们一起烧了账本，一起藏了秘密，那后来的失踪根本是场骗局？可周砚臣为什么要装成陌生人陪在她身边？是为了用自己的血镇压陈怀夏的魂，还是怕顾家的人找上门？
铜镜里的画面突然碎成雪花，老道的黄符“腾”地燃起明火，灰烬在镜面拼出“顾”字。
林嫚砚想起周砚臣被桃木剑刺穿肩膀的模样，想起假道士手里那把相同的枫叶钥匙，突然明白顾家要找的不是镇魂符，是能让魂魄离体的方法！他们想让陈怀夏的魂彻底消散，好独占陈家窑的秘密。
“老道早说过顾家不怀好意。”老道用拂尘扫去镜面上的灰烬，露出底下刻着的字：“林家盗符，顾家索命，陈家镇魂，三姓纠缠，玉碎方休”，字迹是三百年前的古体，却在“玉碎方休”处有新刻的痕迹，像陈怀夏的笔迹，“当年你爹偷镇魂符是为了救怀夏，顾家却以为是林家要独吞，这梁子结到现在。”
风，突然撞开殿门，雪片卷着笛声灌进来，《送魂谣》的调子在铜镜前打着旋。
林嫚砚回头，看见供桌下的阴影里缩着个黑影，正用刀柄敲着地面，节奏和陈怀夏吹笛时的指法完全一致。
她举起火把照过去，那人耳后的伤疤在火光里泛着红，怀里抱着个染血的包袱，正是周砚臣落在拉林河上的那个。
“砚臣！”林嫚砚扑过去时，发现他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黑棉袄被染红了大半，像块浸了血的冻肉，“你怎么逃出来的？那假道士呢？”
她想解开他的衣襟包扎，却被他死死按住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虎口的月牙疤在烛光里亮得像块新玉。
“别碰……”周砚臣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睛死死盯着铜镜，“顾家的人……在追我……那道士不是假的……是顾明宇本人……他手里有另一半镇魂符……”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子溅在林嫚砚的手背上，滚烫的，“快把玉放进镜里……再晚……怀夏的魂就被他收走了……”
林嫚砚刚要拿起桃花玉佩，老道突然拽住她的胳膊，拂尘指向周砚臣的影子：“姑娘快看！他的影子没跟着动！”
烛光下，周砚臣的身体明明在颤抖，地面的影子却直挺挺地跪着，眉心处有个血洞，正往外淌黑血，“被邪祟缠上的人，影子会脱离本体，这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周砚臣的影子突然抬起头，嘴角咧开诡异的笑，竟和铜镜里陈怀夏烧账本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林嫚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想起老猎户说的“被血玉缠上的人会分不清自己是谁”，难道周砚臣已经被陈怀夏的魂吞噬了？那现在说话的是谁？是周砚臣的躯壳在求救，还是陈怀夏的魂在演戏？
“别信他！”老道将桃木剑横在两人之间，剑身在烛光里泛着冷光，“他左肩的伤口是镇魂符造成的，只有顾家正统血脉才能用符伤魂！他根本不是周砚臣，是怀夏少爷的魂附在他身上，想借你的手让魂魄彻底离体！”
他往周砚臣身上撒了把糯米，米粒落地时竟发出“滋滋”的响，像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周砚臣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殿里撞出回音，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簌簌往下掉：“是又怎样？”
他的声音突然变成陈怀夏的语调，左眉骨的痣在火光下清晰可见，“我被困在这副躯壳里三年，每天靠他的血续命，现在终于能解脱了！嫚砚，把玉给我，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林嫚砚的指尖在桃花玉佩上颤抖，镜面上的人影突然清晰起来——陈怀夏和周砚臣跪在血泊里，两人的手腕被红绳绑在一起，中间悬着块完整的血玉，陈怀夏正用刻刀划破两人的掌心，血珠滴在玉上，开出朵桃花，“从今往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们当年是血祭合魂！”林嫚砚失声尖叫，终于明白“怀夏砚臣本是一人”的真正含义，“你们用自己的血把魂魄绑在了一起，所以才会共享记忆，共用伤痕！”
她想起周砚臣耳后的疤和陈怀夏眉骨的痣同时显现的模样，想起那把刻刀和招式，原来根本没有谁是谁的替身，他们早就成了共生体。
周砚臣的表情突然痛苦起来，身体在陈怀夏和周砚臣的神态间扭曲：“嫚砚……快走……我快压不住他了……”
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镇魂符，符纸在烛光里泛着金光，“这是你爹当年偷的那半张……顾家要的是完整的符……他们想……用符灭魂……”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眼角渗出两行血泪，“那包袱里有解药……救……”
话没说完，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顾明宇的声音裹着风雪闯进来：“林嫚砚，把镇魂玉交出来！不然让你和这两个半魂人一起陪葬！”
火把的光在窗纸上投下晃动的人影，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老道将林嫚砚拽到铜镜后，低声道：“从密道走！这镜后通珠尔山暗河，能到拉林河！”
他将桃木剑塞进她手里，“剑能辟邪，玉能镇魂，记住‘人玉同心，魂不灭’！”
铜镜突然剧烈震动起来，镜面的雾气里浮出把钥匙，形状和林嫚砚手里的枫叶钥匙严丝合缝。
林嫚砚抓起包袱和黑木匣子，周砚臣突然抓住她的脚踝，掌心的血在地上画出个枫叶形状：“玉谱最后一页……夹层里……有真相……”他的眼睛里闪过陈怀夏的温柔，又瞬间被周砚臣的决绝覆盖，“替我们……活下去……”
铜镜“哐当”翻倒在地，镜面朝下扣在雪地里，竟发出玉碎的轻响。
林嫚砚钻进密道的瞬间，看见顾明宇举着桃木剑刺向周砚臣，而周砚臣的手里，正紧紧攥着那半块桃花玉佩，和她带走的这半块在火光里遥遥相对，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密道里的石阶湿滑如油，林嫚砚扶着岩壁往下跑，怀里的包袱散开，滚出个青瓷瓶，标签上写着“还魂散”，旁边压着张字条，是周砚臣的笔迹：“每日辰时用桃花蕊送服，可固魂”。她想起药方上的“活人血半碗”，突然明白他不是在喂玉，是在给自己续命，好压住体内陈怀夏的魂。
暗河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拉林河特有的腥气。
林嫚砚摸出黑木匣子里的青布褂子，在烛光下展开夹层，里面果然藏着张泛黄的纸，是陈怀夏的字迹：
“民国一十九年冬，与砚臣血祭合魂，以镇魂玉镇压邪祟。顾家觊觎玉中秘，设计陷害。爹临终言，林家有解咒法，需镇魂符与桃花玉合璧。嫚砚，若见此字，我与砚臣已魂归玉中，唯你能救。”
纸的背面画着幅地图，标注的解咒处在拉林河下游的溶洞里，旁边写着“月圆之夜，玉沉河眼”。
今夜正是月圆，林嫚砚抬头望见洞顶的一线天，月亮像块被血浸过的玉，悬在暗河尽头，将水面照出片惨白，像块摊开的宣纸。
她解开包袱，里面除了药瓶还有件黑棉袄，领口绣着个极小的“臣”字，针脚和陈怀夏给她绣的荷包如出一辙。
夹层里藏着半块银镯，和周砚臣裂开的那半拼在一起，正好组成完整的“夏”字，镯身刻着的缠枝纹里，嵌着点桃花玉屑，红得发亮。
暗河突然涨水，浪头拍打着岩壁，发出雷鸣般的响。
林嫚砚看见水面上漂着片枫叶，纹路里的细小花纹在月光下显露出字：“顾明宇要的不是镇魂玉，是玉中双魂，用活人献祭可获永生”。
是陈怀夏的笔迹，墨迹新鲜得像刚写上去的。
她突然想起老道的话“玉映镜显，魂归其位”，难道所谓的解咒根本是献祭？顾家要的不是灭魂，是夺魂！他们想把陈怀夏和周砚臣的双魂据为己有！那周砚臣让她“玉沉河眼”，究竟是解咒，还是将双魂送入顾家的陷阱？
水面突然映出顾明宇的船队，火把在暗河上连成火龙，船头的假道士举着桃木剑，剑尖的红缨在浪里起伏，像极了石棺射出的弩箭。
林嫚砚抓起桃花玉佩和枫叶钥匙，突然发现两者拼合时，能组成完整的镇魂符图案，和周砚臣掏出的半张符严丝合缝。
“原来解咒的不是玉沉河眼。”她将拼合的符贴在岩壁上，石缝突然渗出红光，照出条向上的石阶，“是符玉合璧。”
暗河的浪越来越大，顾明宇的呼喊声在溶洞里回荡：“把玉交出来！不然让你爹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林嫚砚的脚步猛地顿住。爹的魂魄！难道爹的魂也被顾家困着？
她想起玉谱上“林家秘密”的标注，想起老道说的“你爹偷符是为了救怀夏”，突然明白爹的失踪和陈怀夏的失踪一样，都是顾家的阴谋！他们不仅要双魂，还要林家的解咒术！
石阶尽头的洞口飘来《送魂谣》的笛声，温柔得像陈怀夏在耳边低语。
林嫚砚钻出洞口，发现自己站在拉林河的冰面上，月光将河面照成块巨大的铜镜，冰裂的纹路里渗出红光，像无数条血玉的裂纹在蔓延。
河中央的冰面上，不知何时摆着块青石板，上面刻着的镇魂符正等着她的玉符补全。
林嫚砚刚要上前，冰层突然发出“咔嚓”的巨响，她看见冰下的水里，漂浮着无数张人脸，有爹的，有陈怀夏的，还有周砚臣的，他们都在对她伸手，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
顾明宇的船队已经靠岸，火把的光将冰面照得通红。
林嫚砚握紧拼合的符玉，突然发现青石板的背面刻着行小字：“魂归河眼，玉碎人活”，笔迹是周砚臣的，却在“活”字上划了道斜线，像在否定什么。
笛声突然变得急促，冰下的人影开始剧烈晃动，陈怀夏和周砚臣的脸渐渐重合，变成一张陌生的脸，左眉骨有痣，耳后有疤，正对着她微笑。
林嫚砚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终于明白“怀夏砚臣本是一人”的终极秘密——他们根本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的两半魂魄，被顾家的邪术强行分开，而现在，只有她能让他们合二为一。
冰面突然塌陷，林嫚砚坠入水中的瞬间，看见拼合的符玉在冰下发出刺眼的红光，将她的影子映在冰面上，变成个完整的人形，左眉骨有痣，耳后有疤，手里举着支竹笛，正对着她笑。
而她最后摸到的，是块正在融化的血玉，里面传来两个重叠的声音，温柔得像三春的桃花：
“嫚砚，我们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