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每一刻都带着煎熬的重量。
国公府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中。
祁玄戈将自己关在书房,除了秦武送进去的简单饭食和水,不见任何人。
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想什么,做什么。府中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喘,走路都踮着脚尖。
竹心小筑内,林逐欢的日子同样难熬。
他被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连贴身小厮都被调走。
每日只有固定的丫鬟送来饭食,沉默地放下,沉默地收走。
林文渊再未出现,父子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冰墙。
林逐欢表面平静,每日看书、喝茶,甚至还有闲心修剪庭院里的几盆花木,但眼底深处那抹焦虑和担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浓。
他相信祁玄戈的承诺,但更清楚即将面对的是何等险境。
御前抗旨……这是将头颅伸到皇权的铡刀之下!
终于,第三日,清晨。
厚重的乌云低低压在京城上空,连一丝阳光都吝于透出。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宫。
今日的气氛更加肃杀、压抑。
百官垂首肃立,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只有御座旁鎏金仙鹤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上升。
皇帝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线条冷硬的薄唇。
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谁,今日将发生什么。
大皇子萧玧眉头紧锁,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
二皇子萧琰则站在勋贵前列,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而恶毒的笑意,仿佛毒蛇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官员,也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
“陛下驾到——” 司礼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死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的声音在压抑的大殿中响起,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
皇帝没有立刻叫起,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定格在武将勋贵队列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玄色身影上。
祁玄戈来了。
他穿着全套国公朝服,玄色锦袍上用金线绣着威严的麒麟,玉带束腰,头戴七梁冠。
然而,这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朝服穿在他身上,却透出一种孤绝的、冰冷的抗拒。
他身姿依旧笔挺,面容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却蕴藏着即将爆发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
林逐欢不在。他被禁足在太傅府,无法上朝。这个认知,让祁玄戈眼底的冰寒又深了一层。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到祁玄戈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镇国公祁玄戈。”
“臣在。” 祁玄戈出列,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动作标准而僵硬。
“三日前,朕赐婚于你,着礼部即刻筹备,三日后完婚。今日吉时已到,” 皇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犹如在宣读一件既定的事实,“昭华郡主已于京郊静心苑备嫁。着镇国公祁玄戈,即刻前往迎娶!不得有误!”
最后四个字,敲在每个人心头。
不容置疑的皇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殿中那个跪着的玄色身影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窒息。
二皇子萧琰嘴角的弧度更深了,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兴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祁玄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他没有看高高在上的皇帝,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二皇子萧琰那张得意而阴鸷的脸,仿佛要将他的丑恶嘴脸刻入骨髓!
然后,他的视线落回御座,那眼神中没有了往日的恭敬与臣服,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和磐石般的坚定。
在满朝文武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祁玄戈没有领旨谢恩。
他双手取下头上的七梁冠,郑重地放在身侧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
接着,他解下腰间象征着国公身份和皇帝恩宠的玉带,同样轻轻放在冠旁。
最后,他伸手入怀,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雕刻着麒麟踏云的赤金印信——那是他刚刚受封的镇国公印!
他将印信,连同怀中那份象征免死殊荣、尚未焐热的丹书铁券,一并取出,双手捧起,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 祁玄戈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却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撕裂寂静的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回荡在死寂的殿上:
“臣祁玄戈,有负圣恩!”
“陛下赐婚,郡主尊贵,臣——不敢受!亦不能受!”
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尽管早有预料,但当祁玄戈真的当众、如此决绝地再次抗旨拒婚,那份冲击力依旧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皇帝冕旒后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凌厉!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祁玄戈!你放肆!”
二皇子萧琰第一个跳出来,厉声呵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恶毒,“陛下隆恩浩荡,赐婚郡主!你竟敢再次抗旨!藐视君父!藐视皇家!你该当何罪!”
祁玄戈根本不理睬萧琰的叫嚣,他依旧高举着象征爵位和恩宠的印信、铁券,目光灼灼地望向龙椅,声音更加洪亮,带着一种剖心泣血的沉重:
“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陛下宽宥!”
“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愿交还镇国公印信!交还丹书铁券!交还所有食邑、田产、赏赐!”
“臣愿削爵去职,贬为庶民,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他每说一句,朝堂上的惊呼和抽气声便高一分!
削爵去职!贬为庶民!
这是何等惨烈的自请!
这几乎是断绝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祁玄戈的声音没有停顿,反而更加高昂,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坚定,将他内心深处最不容亵渎的情感,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
“臣之所求,非为抗旨不尊!”
“臣之所为,非为藐视天恩!”
“臣只是——不能负心!”
“臣心中已有所属,早已立下生死之盟,许下白首之约!此心此情,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监军林逐欢,与臣在朔风城下,同生共死,浴血并肩!在铁门关前,共赴绝境,不离不弃!臣之一身功勋,半系于他!臣之性命,亦系于他!”
“臣与林逐欢,非是苟且,乃是倾心相许,生死相托!此情此意,苍天厚土,不容更改!”
“若负此心,臣——生不如死!”
他猛地将高举的印信和铁券重重顿在面前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然后,他挺直脊梁,不再跪伏,而是以额触地,行了一个最庄重、最恳切、也最决绝的大礼!
“陛下!”
“臣祁玄戈,此生此世,非林逐欢不娶!”
“若陛下执意赐婚,臣——”
“唯有一死!”
“以全臣节!以报——知遇之恩!”
最后四个字“知遇之恩”,他说得极重,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悲怆,重重叩在金砖之上!
整个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人都被祁玄戈这番惊世骇俗、刚烈决绝的御前陈情震得魂飞魄散!
他不仅拒婚,更是当朝宣告了与林逐欢不容于世的情意!
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以所有功名利禄、身家性命为筹码,只为求一个“不负”!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何等离经叛道!又是何等的……情深似海,宁折不弯!
大皇子萧玧震惊地看着殿中那个以额触地、孤绝如山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
二皇子萧琰脸上的狂喜僵住了,随即被更加扭曲的怨毒和嫉恨取代。
他没想到祁玄戈竟敢做到这一步!竟敢如此彻底地撕破脸皮!这疯子!
皇帝静静地坐在龙椅上,冕旒的玉藻纹丝不动,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放在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滔天的巨浪。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森寒的杀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