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云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咕咚一声响过之后,便再无声息。
水底古墓重归死寂,只剩下被搅浑的河水和一片狼藉,证明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合奏与干扰并非幻觉。
林三趴在潜水舱裂了纹的水晶窗前,看着外面逐渐沉淀的泥沙,还有点没回过神。
“这就……完了?
雷声大雨点小?
那老小子放完狠话就溜了?”
他总觉得,以苏慕云或者说他体内那老鬼,展现出的逼格和执着,不该这么虎头蛇尾。
陆无言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强行中断双鼓合鸣,又受能量反噬,伤得不轻。
此刻隐匿,是为自保,也是为卷土重来。”
她游近了些,检查着潜水舱上那几道狰狞的裂缝和几乎脱落的手摇柄,“
此地不宜久留,先上去。”
回程的路,林三摇得异常艰难。
胳膊酸痛得像是被一群壮汉轮番蹂躏过,每一次转动把手都伴随着龇牙咧嘴的抽气声。
他心里已经把苏慕云的族谱从头到尾问候了八百遍,连带着把云瞎子那个窃听的馊主意也鞭尸了无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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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潜水舱像个真正的破烂一样被拖上岸边,林三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四仰八叉地瘫在潮湿的草地上。
望着天上那轮勉强从云层里钻出来的、惨白惨白的月亮,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投了一次胎。
“活着……真他娘的好……”
他喃喃自语,连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畅快。
陆无言靠在不远处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闭目调息。
她脸色苍白,湿透的墨发贴在脸颊边,平日里那份生人勿近的冷冽被一种罕见的虚弱取代,月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竟让林三生出几分
“这娘们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好看”的荒谬念头——
当然,他只敢在心里想想。
没过多久,那熟悉的、带着点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云瞎子拄着他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破竹竿,像个夜游神似的晃悠过来,鼻子跟狗似的抽动两下,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嫌弃和好奇的表情:
“嚯!
好家伙!
怨气冲天,水腥扑鼻,还有股子……
快散架的废铁味儿!
二位这是在水底下跟阎王爷掰手腕了,还是把龙宫的拆迁队给请来了?”
林三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欠奉,从喉咙里挤出点声音:
“掰手腕?
差点腕子都被撅折了……
瞎子,别扯犊子,苏慕云那边……”
“贫道晓得。”
云瞎子打断他,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脸色略显凝重,
“那老狐狸……不,是他体内那老鬼,道行不浅,溜奸耍滑是一把好手。
贫道刚顺着引线摸到点边儿,他就果断斩断了大部分因果牵连,溜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不过,他这次强行中断仪式,又遭力量反噬,够他喝一壶的,没个一年半载,估计缓不过劲儿来。”
“那咱们现在咋整?”
林三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都知道他有问题了,总不能当没事发生吧?”
“整?怎么整?”
云瞎子嗤笑一声,嘴角带着讥诮,
“你现在冲进钦天监,拍着苏监正的桌子说
‘你被千年老鬼附体了,赶紧出来伏法’?
信不信他立马就能让禁军把你当疯子抓进天牢,顺便给你定个诽谤朝廷重臣的罪过?”
林三被噎得直翻白眼,无力地瘫了回去。
是啊,没证据,动不了那个级别的人物。
“难道……就这么算了?”
“算?”
陆无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眸中虽带着疲惫,但那股冰寒冷厉的锐气已然回归,
“残害命官,操控百姓,私启禁术,图谋不轨。
任何一条,皆十恶不赦。
此事,绝无可能就此了结。”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仿佛都能冒出火星子。
林三注意到,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其不悦的往事。
云瞎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陆大人所言极是。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他这次吃了闷亏,短期内必然蛰伏。
咱们只需盯紧了,等他按捺不住,再次露出狐狸尾巴。
况且……”
他话锋一转,那双蒙着黑布的眼睛精准地投向林三的方向,
“林主事身上那几根死人线虽然被冲淡了不少,可还没根除呢。
这因果,还没断干净。”
林三一听,脸瞬间垮成了苦瓜:
“合着我就是个移动的诱饵,还是自带续费功能的那种?”
“不然呢?”
云瞎子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你赚大了的表情,
“一百两金子是买命钱,又没包你后半辈子无忧!
售后?
那是另外的价钱!”
林三:
“……”
他深刻怀疑,这瞎子以前是不是干过奸商,这宰客的套路简直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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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京城表面风平浪静。
漕运总督和户部侍郎的案子,在陆无言提交了一份措辞谨慎、重点强调古物失控与前朝阴魂作祟的结案陈词后,被高高挂起。
毕竟,涉及幽冥鬼船、无声魔鼓这等玄奇之事,又没有明确的活人元凶,深究下去,于朝廷颜面无益,于各方稳定无益,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林三因协查有力,表现英勇——(@陆无言报告,得了些金银绸缎的赏赐,不痛不痒。
他继续回天工部当他的七品主事,每天点卯应差,摸鱼研究他那永远改良不完的歪脖子傀儡。
偶尔听到同僚们聚在一起,神秘兮兮地谈论“运河鬼船”的诡谲和两位大人的横死。
他都只能默默低下头,假装认真擦拭他那堆永远擦不亮的工具,心里吐槽:
“横死?
他们那是点背撞上了狂魔!”
陆无言则更加神出鬼没,夜巡司本就事务繁杂,她还要分心暗中布控,监视钦天监和苏慕云的动向。
她来林三工坊的次数明显少了,偶尔出现,也是带着一身清冷的夜露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放下几份需要天工部提供技术支持的小案子卷宗,来去匆匆,话都不多说半句。
只是有一次,林三无意间瞥见她独自一人站在院中,望着钦天监的方向,眼神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棱,低声自语了一句
“……师父的账,迟早要算。”
那声音里的恨意与决绝,让林三当时就打了个寒颤,没敢多问。
至于云瞎子,这老神棍在赚足了一百两金子后,就又恢复了那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德性。
偶尔在林三下值回家的路上偶遇,说几句云山雾罩、听着像预言实则像废话的警示,或者厚着脸皮蹭一顿酒肉,然后抹抹嘴,溜得比谁都快,只留下林三对着空瘪的钱袋唉声叹气。
生活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拨回了原来的轨道。
但林三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怀里那枚陆无言给的、早已灵光散尽的护神符,他工具袋最底层那片用油纸裹了又裹的琴徽碎片,还有他半夜偶尔惊醒时,仿佛仍在耳边魔性循环的自己那跑调到姥姥家的《好汉歌》……
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提醒他,那水下的生死一线,那直击灵魂的魔音,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苏慕云依旧稳坐钦天监,每日观测星象,修订历法,偶尔在朝会上遇见,依旧是那副温良恭俭、忧国忧民的谦谦君子模样
甚至还会主动关切地问候林三一句
“林主事近日可安好?
水下受惊,需好生将养”,
那演技,逼真得让林三都想给他送面德艺双馨的锦旗。
但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这日傍晚,林三刚把他那个撞裂了水晶窗、摇把手都快掉了的潜水舱勉强修补出个人形,虽然看起来更像一堆废铜烂铁拼凑的抽象艺术品。
正准备泡壶高末,慰劳一下自己饱经摧残的身心,工坊那扇不怎么结实的木门,又一次被人无声地推开了。
陆无言站在门口,身后是漫天绚烂的晚霞,金色的余晖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她罕见地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玄黑官服,只着一件简单的深青色常服,墨发用一根素玉簪子松松挽起,少了几分平日的肃杀凌厉,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她手里拿着一份看起来格外厚重、用某种不知名鞣制皮革包裹的卷宗,边缘磨损得厉害,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粗粝感。
“林三。”
她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平淡,却不再是上下级那种疏离的官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