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人们的期盼中，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帝都。
前一天晚上，天气预报还只是说有小雪，但当清晨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时，黄亦玫就被窗外一种异乎寻常的明亮唤醒了。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趿拉着拖鞋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的一刹那，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窗外，已然是一个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
水木园仿佛被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家用最纯净的白色颜料重新涂抹了一遍。屋顶、树梢、地面、停放的自行车棚……所有的一切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茸茸的积雪。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如同漫天飞舞的精灵，悄无声息地增添着这片洁白的厚度。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平日里清晨的鸟鸣、行人的脚步声都被这松软的雪层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宏大而温柔的寂静。
“下雪了！好大的雪！”黄亦玫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她几乎是立刻转身，想要冲出房间分享这个发现。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也传来了动静。黄振宇显然也醒了，或许早就被窗外的光景吸引。姐弟俩几乎同时拉开房门，在走廊里撞个正着。
“姐，看见没？下大雪了！”黄振宇脸上带着难得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孩子气的兴奋。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却毫不在意地凑到客厅的窗户边，呵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
“看到了！真漂亮！”黄亦玫也凑过去，看着楼下花园里那几棵松树被积雪压弯了枝头，像极了圣诞卡片上的场景。
母亲吴月江从厨房探出头，笑着叮嘱：“你俩，多穿点！振宇，别仗着身体好就穿那么少！亦玫，把你那件厚的羽绒服拿出来！”
父亲黄剑知戴着眼镜，正在看早间新闻，闻言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景，语气带着学者的感慨：“瑞雪兆丰年啊。不过这雪量不小，市政有的忙了。”他转头对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吃早饭去上班的大哥黄振华说，“振华，路上小心点，雪天路滑。”
黄振华点点头，看着兴奋的弟弟妹妹，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知道了爸。亦玫，振宇，你们上学路上也注意安全，别贪玩摔着了。”
“知道啦，哥！”两人异口同声，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外面的冰雪世界。
匆匆吃完早饭，穿上厚厚的冬衣，围上围巾，黄亦玫和黄振宇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单元门一开，一股清冽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雪花特有的纯净气息。
水木园里已经热闹了起来。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仿佛点燃了所有孩子，甚至是一些大人们内心深处的童心。
“打雪仗啦！”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像是吹响了集结号。
一楼钱大爷家的三个儿子——高一的钱解放、初三的钱建国、初一的钱红兵，早已在空地上滚起了雪球，嗷嗷叫着互相追逐投掷，雪团乱飞，笑声和尖叫声响成一片。连只有六岁的小女儿钱卫华也穿着臃肿的棉袄，笨拙地捏着小雪团，咯咯笑着往哥哥们身上扔。
“解放！建国！红兵！慢点跑！别摔着！”钱大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扫帚，看似在扫雪，实则眼睛时刻盯着自己的几个儿子，脸上带着无奈又纵容的笑。抠门的钱大爷则背着手，在门口踱步，看着被孩子们踩得乱七八糟的雪地，心疼地嘟囔：“这帮小兔崽子，好好的雪都给糟蹋了……”
一楼右边的孙大妈也出来了，拿着铁锹准备铲出一条路。她看着玩闹的孩子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孙教授还没出门，大概是在家里享受着妻子无微不至的照顾。
二楼右边李大爷家的独子李磊也出来了，他穿着半新不旧的棉服，看着钱家兄弟和黄家姐弟，眼神里带着惯有的嫉妒，尤其是看到黄振宇即使裹着厚羽绒服也难掩挺拔的身姿，以及黄亦玫在雪地中愈发显得明艳动人的脸庞，他哼了一声，自己抓了把雪，捏了个结实的雪球，却没目标，显得有些孤零零。
黄振宇看到李磊，那爱捉弄人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他迅速弯腰团了一个松软但个头不小的雪球，笑嘻嘻地喊了一声：“李磊！看招！”
说着，手腕一抖，雪球划出一道弧线，不算太准，但也擦着李磊的肩膀飞了过去，溅开一片雪沫。
李磊吓了一跳，随即恼怒起来：“黄振宇！你找死！”他立刻蹲下，疯狂地攒雪球反击。
黄亦玫皱了皱眉，对弟弟这种主动挑衅的行为表示不满：“你惹他干嘛？”但她话音未落，一个来自钱解放的流弹雪球就差点砸中她。黄亦玫“呀”了一声，也顾不上说教了，立刻蹲下开始武装自己：“敢偷袭我？让你们看看我的厉害！”
这时，三楼的郑家兄弟也下来了。郑青云、郑耀祖、郑登科，虽然在家经常挨郑老师的打，但在外面，三兄弟倒是很团结。郑青云看到黄亦玫被“攻击”，下意识就想过来“护花”，但又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默默地在靠近黄亦玫的地方开始捏雪球，准备随时“支援”。
三楼右边的苏哲，穿着明显高档很多的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像颗球一样滚了下来，兴奋地大喊：“宇哥！亦玫！我来啦！”他二话不说，加入战团，自然是站在黄振宇这边，抓起雪就往李磊和钱家兄弟方向乱扔。
四楼左边王大爷家的王进宝也带着文静的妹妹王小雨下来了。王进宝读书不行，但动手能力强，他滚的雪球又大又结实，像个小型炮弹。他憨厚地笑着，也不主动攻击谁，就保护着妹妹，谁要是雪球扔向王小雨，他就用他那个“重磅雪球”反击回去。
四楼右边冯国庆的新媳妇陈秀英也站在门口看热闹，她貌美如花，穿着红色的棉袄，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王进宝看到她，脸一红，捏雪球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五楼左边沈教授家的沈景行也下来了，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围着浅色围巾，站在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的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灵活躲避、不时发出爽朗笑声的黄振宇身上，眼神复杂，带着少女隐秘的倾慕，也有一丝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忧郁。她没有参与打雪仗，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喧嚣。
五楼右边杨大妈也把杨洋“推”了出来。“洋洋，别老闷在屋里看书了，下去活动活动，跟振宇他们玩玩！”杨洋似乎有些不情愿，他穿着深色的羽绒服，依旧是一脸清冷，手里甚至还拿着一本卷起来的外文书。他站在单元门口，看着雪地里混战的人群，眉头微蹙，像是在观察一群行为不可预测的生物。
黄振宇眼尖，看到了站在边缘的杨洋，想起之前他请教交流问题的事，便一边躲避着李磊的雪球，一边朝他喊道：“杨洋！别光站着啊！过来一起玩！雪仗可不讲究交流技巧，砸就完了！”
杨洋闻言，看了看黄振宇，又看了看手里的书，似乎在进行某种权衡。最终，他默默地把书塞进羽绒服口袋里，弯腰，动作有些僵硬地抓起一把雪，学着别人的样子捏成一个不太规则的雪球。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叫着冲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瞄准了——或许是觉得李磊的攻击性最强，比较符合“敌对目标”的定义——将雪球扔向了李磊。动作标准得像是在进行物理实验，但准头嘛……差得有点远，雪球软绵绵地落在离李磊好几米远的地方。
苏哲看到，哈哈大笑：“杨大学神！你这投掷水平有待提高啊！”
杨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耳根似乎微微红了一下，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不好意思。他又默默地开始捏第二个雪球。
战局很快就变得混乱而有趣。原本是黄振宇挑衅李磊，很快就演变成了男生们的大混战。钱家三兄弟内部有时还会“误伤”，郑家三兄弟则比较有策略，郑青云时不时会“不小心”把雪球扔到靠近黄亦玫的“敌方”身上。王进宝守护着妹妹的小区域，像个堡垒。苏哲完全是凑热闹，胡乱攻击，笑声最大。
黄亦玫开始还保持着班长的“风度”，后来也彻底放开了，和几个闻讯赶来的同班女生组成了“女生阵营”，对抗“男生阵营”，清脆的笑声和叫声此起彼伏。
“黄振宇！你偷袭！”
“姐！快给我点‘弹药’！”
“苏哲！你砸到我了！看清楚再扔！”
“王进宝！你这雪球是石头做的吧！”
“李磊！你耍赖！怎么还带往领子里塞的！”
欢声笑语充满了整个水木园，与这洁白的雪世界形成了绝妙的呼应。连门卫赵大爷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看着这群活泼的孩子们，缺了一条腿的他，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年轻的影子。
黄振宇在雪地里穿梭，动作灵活，他一边组织着“进攻”，一边还不忘照顾一下姐姐，看到有大的雪球飞向黄亦玫，他会下意识地挡一下或者出声提醒。他也注意到了孤零零的杨洋，偶尔会故意引着“战火”波及到他那边，逼得杨洋不得不做出反应，虽然动作依旧笨拙，但似乎也渐渐融入了一些。
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仗，打破了水木园日常的秩序和人际间的微妙隔阂。在这一刻，没有学霸学渣之分，没有家庭背景的差异，只有一群沉浸在冬日乐趣中的少年。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无数纷乱的脚印和滚动的痕迹，也印下了属于他们这个年纪最纯粹、最肆意的欢笑。
黄亦玫的围巾散了，脸蛋冻得通红，却笑得格外灿烂。黄振宇的头发上、肩膀上沾满了雪沫，那副硬朗痞帅的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快乐。就连一向阴郁的李磊，在激烈的“战斗”中，也暂时忘记了嫉妒，只是专注地想要“打败”黄振宇。
雪，还在下。覆盖了旧痕，也预示着新的开始。水木园的初雪，因为这群少年，变得格外生动而温暖。这场雪仗，仿佛是这个冬天，送给他们的第一份，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黄振宇一大早就醒了。隔着窗帘，他能感觉到外面异乎寻常的明亮。他悄无声息地起床，披上外套，轻轻撩开窗帘一角。窗外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皑皑白雪映照得天色都提前亮了几分。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弧度，心里像揣了个小暖炉，热乎乎的。昨天和林薇通电话时，两人就约好了，如果今天雪停，就找个地方见面。
他快速洗漱，动作轻得像一只猫，生怕吵醒了隔壁房间还在睡梦中的黄亦玫和父母。厨房里，吴月江正在准备早餐，看到小儿子起这么早，有些诧异：“小宇，今天周六，怎么不多睡会儿？”
“妈，早上空气好，我……我出去跑跑步。”黄振宇面不改色地撒了个小谎，顺手从餐桌上拿起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咬了一口。
“这么冷的天跑什么步？别冻着了。”吴月江皱眉。
“没事儿，妈，我身体好着呢。”黄振宇拍拍胸膛，套上他那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围上一条灰白格子的羊绒围巾——这是林薇之前偷偷织了送给他的，他宝贝得紧。临出门，他又对着玄关的镜子理了理头发，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是那个帅气不羁的模样。
“臭美。”身后传来黄亦玫略带睡意的声音，她趿拉着拖鞋，裹着厚厚的珊瑚绒睡衣，睡眼惺忪地看着弟弟，“一大早就捯饬，有情况？”
黄振宇心里一跳，面上却故作镇定，回头痞痞地一笑：“帅的人自然要时刻注意形象，不像某些人，顶着鸡窝头就敢出来见人。”说完，不等黄亦玫反驳，他迅速拉开门，闪身出去，留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飘在寒冷的空气里。
“死小子！”黄亦玫冲着关上的门嘟囔了一句，也没多想，转身进了卫生间。
室外，寒气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让人精神一振的清甜。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声响，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黄振宇没有真的去跑步，他绕到水木园后面一个相对僻静的小花园。这里平时就是老人们锻炼、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此刻因为大雪初霁，几乎没有人迹。平整的雪地像一张巨大的画布，等待着第一个访客。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他找了个背风的长椅，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上面的积雪，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地踱着步。他时不时朝林薇可能来的方向张望，心跳比平时快了不少。这种等待的焦灼和甜蜜，是他在学业、在兴趣爱好、甚至在偷偷赚钱时都未曾体验过的感觉。
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听，塞上耳机，里面播放的是周杰伦的《简单爱》。旋律在耳畔回响，他看着眼前纯净无瑕的雪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勾勒出林薇的身影。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她认真做事时微蹙的眉头，她害羞时泛红的脸颊……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一个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戴着红色毛线帽和同色围巾的身影，出现在了小花园的入口处。像雪地里突然绽放的一朵红梅，瞬间点亮了黄振宇的整个世界。
是林薇。
她也看到了他，脚步加快了些，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他跑来，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团的雾。
黄振宇赶紧摘下耳机，快步迎了上去。
“慢点走，路滑。”他伸出手，想要扶她，语气里带着不自觉的关切。
林薇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运动和寒冷染上了一层漂亮的绯红，衬得那双眼睛更加黑亮动人。“没……没事，我怕你等久了。”她的声音带着点喘息，甜甜糯糯的。
“我也刚到。”黄振宇看着她，眼神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很自然地伸出手，将她帽檐上沾着的一点碎雪轻轻拍掉，“看你，跑得帽子都歪了。”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尖隔着毛线帽触碰到她的头发，林薇的脸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两人并肩走向那张清理过的长椅。雪后的阳光虽然明亮，但温度依旧很低，长椅的木条冰凉。黄振宇先用手套又掸了掸上面可能残留的雪屑，才示意林薇坐下。他自己则挨着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点点微妙的距离。
“冷不冷？”黄振宇侧过头问她。他看到林薇的鼻尖有点红。
“还好，”林薇摇摇头，把手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来，搓了搓，“就是手有点凉。”她戴着一副米色的毛线手套，上面还有可爱的小熊图案。
黄振宇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脱掉了自己一只厚实的皮手套。他伸手，轻轻握住了林薇戴着毛线手套的一只手。隔着两层手套，其实感觉不到什么温度，但这个动作本身，就带着无比的亲昵和勇气。
“那我帮你焐焐。”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故作镇定的温柔。
林薇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黄振宇握得很轻，却也很坚定。她抬起头，对上他带着笑意的、有些痞气又无比真诚的眼睛，反抗的念头瞬间消散了。她任由他握着，心跳如擂鼓，感觉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热度正源源不断地传来，不仅暖了手，似乎连脸颊和耳朵都跟着烧了起来。
“你……你怎么不怕被人看见？”林薇的声音细若蚊蚋，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空旷的花园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鸣和社区里孩子们隐约的嬉闹声。
“怕什么？”黄振宇挑眉，那副熟悉的臭屁劲儿又上来了，“这里又没人。再说，看见了又怎么样？”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绷着一根弦。他知道这段感情必须保密，尤其是在水木园这个熟人社会，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传到父母耳朵里。但在此刻，在这片属于他们两人的冰雪世界里，他愿意暂时抛开那些顾虑。
“还是小心点好。”林薇小声提醒，但手却没有抽回来，反而轻轻回握了他一下。这个细微的回应让黄振宇心花怒放。
“知道啦，文艺部的林薇干事最守规矩了。”黄振宇笑着打趣她，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即使隔着手套。
“讨厌！”林薇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毫无威力，反而带着少女的羞涩，看得黄振宇心神一荡。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静谧时光。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给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
“这雪真美。”林薇望着眼前一片洁白的世界，由衷地感叹。
“嗯，”黄振宇应着，目光却落在她被阳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侧脸上，“没你美。”
林薇猝不及防听到这么直白的情话，耳根都红透了，她转过头，羞赧地推了他一下：“黄振宇！你正经点！”
“我很正经啊，”黄振宇一脸无辜，眼底却漾着狡黠的笑意，“我说的是实话。雪是死的，你是活的，活色生香，当然比你美。”他故意拽文，带着点戏谑。
“就你歪理多！”林薇嘴上抱怨，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她喜欢看他这副自信满满、偶尔又有点坏坏的样子，这和他平时在学校里展现出的那种全能优等生的形象很不一样，更像一个真实的、会逗她开心的男孩子。
“对了，”黄振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羽绒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东西，“给你。”
“是什么？”林薇好奇地接过来。拆开保鲜膜，里面是一个还带着些许体温的烤红薯，个头不大，但形状圆润，表皮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早上出来的时候在路口老爷爷那儿买的，捂了一路，应该还热着。”黄振宇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期待，“尝尝？暖手也好。”
林薇的心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男孩，其实有着如此细腻体贴的一面。她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红薯皮，金红软糯的薯肉露了出来，热气腾腾，香甜的味道更加浓郁。她掰下一小块，递到黄振宇嘴边：“你先吃。”
黄振宇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闪过惊喜。他没有客气，就着她的手，张口接住了那块红薯。温软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直甜到了心里。
“嗯，好甜。”他看着她，意有所指。
林薇抿嘴一笑，自己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地品尝着。在这冰天雪地里，分享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来得温暖和甜蜜。
“你最近……忙吗？”林薇一边小口吃着红薯，一边问道，“听说你们高一课程挺紧的，而且你还有那么多……爱好。”她其实隐约知道黄振宇在偷偷学很多东西，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她并不完全清楚。黄振宇在这方面口风很紧。
“还行，应付得来。”黄振宇耸耸肩，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他不想让林薇知道他自己施加给自己的那些压力，那些深夜苦读外语、研究投资信息的疲惫。在她面前，他只想展现自己最阳光、最无所不能的一面。“就是老头子盯得紧，整天水木长水木短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林薇被他模仿黄教授语气的样子逗笑了：“黄教授也是为你好。水木大学多好啊，多少人想考都考不上呢。”
“好是好，”黄振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神望向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屋顶，有些飘忽，“但世界那么大，总想去看看别的风景。”他话说到一半，及时刹住了车。留学计划，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林薇。
林薇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有话没说完，但她很体贴地没有追问。她喜欢的就是他这种不同于普通男生的眼界和抱负，虽然有时会觉得他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你呢？高三压力很大吧？”黄振宇转移了话题，关心地问，“文艺部的事情还那么多吗？”
“嗯，压力是有点大。”林薇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文艺部的事情这学期快结束了，期末汇演搞完就轻松些。就是……家里也问得紧，填报志愿的事情都快提上日程了。”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爸我妈……希望我留在本市。”
这意味着，她和黄振宇之间，不仅现在要偷偷摸摸，未来还可能面临着分离。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只有红薯的香甜气息在空气中默默流淌。
黄振宇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别想那么远，船到桥头自然直。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嗯？”他顿了顿，又恢复了那副痞痞的语调，“再说了，有我这个天才少年在，还能让你被那些习题难倒？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包教包会，学费嘛……”他故意拉长声音，坏笑着凑近她一点，“就用烤红薯抵了。”
林薇被他逗得再次展露笑颜，心里的那点阴霾也散去了不少。“臭美！谁要你教了，我自己能行！”她娇嗔道，心里却因为他这份笨拙的安慰而感到温暖。
红薯吃完了，林薇拿出纸巾，细心地帮黄振宇擦了擦嘴角沾到的一点薯泥。她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亲昵的关怀。黄振宇一动不动地任她擦拭，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专注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擦完后，林薇正要收回手，黄振宇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薇惊讶地抬眼看他。
黄振宇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里面翻滚着一些林薇看得懂又看不懂的情绪。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他慢慢地、慢慢地倾身过去。
林薇的心跳瞬间漏跳了好几拍，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脸颊像着了火一样烫。
感受到她的退缩，黄振宇的动作停住了，距离她的唇只有几厘米。他看着她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没有强迫，只是用更低哑、更温柔的声音问：“可以吗？薇薇？”
这一声“薇薇”，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林薇的心尖。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和小心翼翼的尊重，原本的紧张和羞涩渐渐被一种更大的勇气所取代。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最终，极其缓慢地、几乎不可察觉地，闭上了眼睛。
这无声的许可像一道指令。黄振宇不再犹豫，轻轻地、珍重地吻上了她的唇。
冰冷空气中，彼此的唇瓣却异常温热、柔软。那是一个带着烤红薯香甜气息的、青涩而纯粹的吻。像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留下冰凉而深刻的触感；又像冬日里的暖阳，穿透层层严寒，直抵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在雪后初霁的阳光里，分享着彼此生命中最初、最珍贵的悸动。
这个吻很短暂，如同蜻蜓点水。黄振宇很快便退开了，他怕唐突了她。他低头看着林薇，她的眼睛依旧紧闭着，睫毛剧烈地颤抖，脸颊红得不像话，紧紧抿着的嘴唇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林薇没有抗拒，温顺地把发烫的脸颊埋在他厚实的羽绒服里，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和自己一样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薇薇，”他在她耳边低语，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耳廓，“你好甜。”
林薇在他怀里轻轻捶了他一下，以示抗议，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在冬日的长椅上坐了许久。阳光渐渐变得强烈，树梢上的雪开始融化，偶尔有雪块“扑簌簌”地落下。他们低声交谈着，说着学校里有趣的八卦，分享着彼此的烦恼和快乐。黄振宇偶尔会毒舌地吐槽某个同学或老师，逗得林薇咯咯直笑；林薇则会跟他讲文艺部排练时遇到的糗事。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依偎着，感受着这份静谧的温馨。
“呀！”林薇忽然小声惊叫了一下，从黄振宇怀里抬起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你看那边！”
黄振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只灰褐色的小松鼠，正灵巧地在挂满积雪的松枝间跳跃，寻找着松果。它毛茸茸的大尾巴高高翘起，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转动着，可爱极了。
“真可爱。”林薇看得入神，眼睛里闪着光。
黄振宇看着她孩子气的侧脸，心里一动，凑过去，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林薇吓了一跳，回头嗔怪地看他，却对上他得意又温柔的笑容。
“没它可爱。”他指了指那只松鼠，语气笃定。
林薇又羞又喜，心里甜丝丝的，嘴上却不饶人：“黄振宇，你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我这叫乘胜追击。”黄振宇挑眉，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
时光在甜蜜中悄然流逝。太阳渐渐升高，接近正午，花园里也开始有零星的住户出来散步或者带孩子玩雪。嬉闹声由远及近，提醒着他们，这个秘密的约会不得不结束了。
“我们……该走了吧？”林薇有些不舍地说。她怕待久了，真的会被熟人撞见。
黄振宇也知道利害，虽然万分留恋，还是点了点头。“嗯，我送你到路口。”
两人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可能沾到的雪屑。黄振宇再次自然地牵起林薇的手，这一次，林薇也主动回握着他，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姿态。掌心的温度紧密地交融在一起，比刚才更加亲密无间。
他们沿着来时的脚印，慢慢地朝花园外走去。雪地上，两串紧密相依的脚印蜿蜒向前，仿佛记录着这个早晨所有不能言说的秘密和甜蜜。
走到距离林薇家那个教职工小区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黄振宇停下了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好。”林薇点点头，松开了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下周末……”黄振宇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期待，“还能见面吗？”
林薇想了想，有些为难：“下周末可能要开始期末复习了，而且……快元旦了，家里可能有事。”
黄振宇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没关系，那……电话联系？”
“嗯。”林薇用力点头，“你……回去路上小心。”
“知道。”黄振宇看着她，忽然伸手，帮她理了理有些歪掉的红色围巾，动作细致温柔。“快回去吧，外面冷。”
林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她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快步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见黄振宇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见她回头，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容，朝她挥了挥手。
林薇也笑了，朝他用力挥挥手，这才转身，小跑着消失在了街角。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黄振宇才慢慢放下手。他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而滚烫的情绪填得满满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份柔软和香甜。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和明晃晃的太阳，他觉得这个冬天，一点也不冷。
他双手插兜，吹着不成调的口哨——《简单爱》的旋律，踏着轻快而坚定的步伐，朝着水木园的方向走去。雪后的阳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个青春梦里最美好的剪影。这个冬日的早晨，因为那个吻，那份紧握的温暖，和那个女孩羞涩的笑容，永远地烙印在了他十六岁的记忆里，鲜活，炙热，如同永不褪色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