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死寂。
唯有秦湘湘心口那团新生的白金色火焰稳定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能量嗡鸣,以及祁瑾晏那被玉髓强行吊住的、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交织成一首无比残酷的生存与衰亡的二重奏。
夕阳最后的余晖彻底敛去,殿内陷入昏暗,只有角落的鲛珠灯散发出微弱苍白的光,映照着池中两人截然不同的面容。
秦湘湘的意识如同沉船后的幸存者,挣扎着从冰冷黑暗的海底浮上水面。剧痛不再是弥漫全身的混沌,而是清晰地定位在心脉、手腕、以及灵魂深处那被强行撕裂又勉强粘合的脆弱感。脑海中无数记忆碎片疯狂冲撞:现代实验室的冰冷背叛,古代寒潭被吸血的屈辱,战场挡箭的决绝,药池剜心的剧痛,宫殿饲魔的恐惧……还有最后,那燃烧一切的拥抱,那混合着鲜血渡入唇齿的绝望,以及耳边反复回荡的、沙哑的“活下去”……
恨意!滔天的恨意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初醒的心湖中疯狂翻滚!是他!是这个男人一次次将她拖入绝境,掠夺她的血液,践踏她的尊严,将她当作药引和血食!她该恨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可是…… 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不是伤势的痛,而是一种更加深刻的、仿佛灵魂被挖去一块的空洞之痛? 为什么……目光会不受控制地胶着在他那金纸般死寂、再无半分往日凌厉冰冷的脸上? 为什么……看到他气息奄奄、濒临死亡,那沸腾的恨意深处,会泛起一丝……让她自己都战栗的……恐慌?
血契。 是那该死的血契! 她猛地意识到。是这诡异的契约,将他们的痛苦和生机强行捆绑,让她无法纯粹地恨,也无法纯粹地……无动于衷。他若死,这刚刚被玉髓点燃的生机,这具破败的身体,又能独自支撑多久?更何况……那玉髓,是他的人拼死送回来的……
混乱的情绪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初醒的意识,让她头痛欲裂。
老医官瘫坐在池边,看着祁瑾晏那毫无起色的模样,老泪纵横,不住地摇头喃喃:“没用了……心脉碎得太彻底了……玉髓也只能堵住一时,就像往漏底的壶里倒水,留不住的……留不住的啊……”
苏瑶跪在一旁,看看气息逐渐平稳却眼神复杂痛苦的王妃,又看看生机不断流逝的王爷,泣不成声。
就在这时,秦湘湘那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极其嘶哑、微弱,却带着一种清晰冷硬的声音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怎么会……这样?”
她问的是祁瑾晏。语气里听不出关切,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审视的探究。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损坏的程度。
老医官猛地抬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语无伦次地急声道:“王妃!您醒了!太好了!王爷……王爷是为了救您啊!您之前生机断绝,邪印反噬,是王爷不顾自身,燃烧灵魂本源,强行通过血契维系您心脉那一点灵光不灭!后来又……又用了某种秘法,以自身精血灵魂为引,暂时平衡了那邪印的‘共生逆噬’!这才撑到陈将军取回玉髓!可王爷他自己……早已油尽灯枯,您的生机一经复苏,力量反噬过去,他……他根本承受不住啊!”
燃烧灵魂?精血为引?油尽灯枯?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秦湘湘的心上。她冰冷的眸光剧烈闪烁,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想要冷笑,想说这不过是他另有所图的苦肉计。
可血契那端传来的、那真切无比的、生命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的冰冷触感,那具毫无生气、仅靠外物吊命的躯壳,还有老医官那绝望悲恸的眼神……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真的要死了。 为了让她活,他把自己彻底燃尽了。
恨意依旧在咆哮,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生命本能和契约羁绊的恐慌,却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那咆哮。
她不能让他死! 不是原谅,不是救赎,而是……最冷酷的生存本能! 血契相连,他若彻底消亡,刚刚稳定的平衡必然打破,那被暂时压制的邪印会不会再次反噬?她这具依靠玉髓和诡异平衡才勉强复苏的身体,还能不能独自承受?
更何况……他若死了,这滔天的恨意,该向谁去讨?这被迫捆绑的命运,又该如何清算?
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恨、惧、不甘和绝对理智的冰冷意志,在她眼底迅速凝聚。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牵动心脉伤势,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她毫不在意,目光锐利地射向老医官,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告诉我……怎么做……能暂时……吊住他的命?”
老医官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死灰复燃般的光芒:“有……或许还有一个办法!但……但极其凶险,且……同样需要王妃您……”
“说!”秦湘湘打断他,语气冰冷果决。
“王爷心脉碎裂,本源耗尽,如同破屋漏风,无法留存生机。寻常药物乃至玉髓,只能从外缓注,无法根治。除非……除非能有一股同源而生、且极其坚韧强大的生机之力,进入他体内,暂时充当‘心脉’,强行引导并锁住玉髓的生机不外泄,为他破碎的心脉争取一丝……极其微小的自我修复契机!”老医官语速极快,眼神却充满了恐惧,“但这需要……需要血契深度共鸣!需要王妃您主动引导您刚刚复苏的、蕴含玉髓精粹的生机,逆流通过血契,注入王爷心脉!过程中您不能有丝毫抗拒,否则两股力量冲撞,王爷立毙当场!而且……而且您的生机也会大幅损耗,刚刚稳定的情况可能再次恶化!甚至……可能重新引动邪印!”
逆流输送生机?深度血契共鸣?损耗自身,救治仇人?
苏瑶听得脸色煞白:“不行!王妃您刚醒,万万不可!”
秦湘湘沉默了。池水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刺入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
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祁瑾晏那张死寂的脸,脑海中再次闪过寒潭他吸血时冰冷的眼眸,闪过他力排众议维护她时的强势,闪过战场上他浴血的身影,最后定格在他燃烧灵魂抱住她时那绝望而执拗的眼神……
恨意与一种诡异的牵绊疯狂撕扯着她的灵魂。
良久。
她忽然极其轻微地、近乎无声地嗤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不知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着荒唐的命运。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只未受伤的、依旧冰冷的手。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沉重。
她看向老医官,眼神冰冷得像淬毒的寒刃,一字一句道:
“该……怎么做了。”
不是询问,是决定。
老医官浑身一颤,看着王妃那冰冷决绝的眼神,不敢再有丝毫迟疑,急声道:“请王妃以掌心贴合王爷心口!沉心静气,主动放开对我方生机的掌控,意念引导心口白金火焰之力,顺着血契联系,缓缓渡入王爷心脉!切记,万万不可有丝毫杂念抗拒!老朽会以金针助您引导!”
秦湘湘依言,冰冷的手指颤抖着,缓缓贴上祁瑾晏冰冷胸膛心口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死寂,感受不到丝毫心跳。
她闭上眼,强行压下脑海中所有翻腾的恨意与混乱,将所有意志集中于心口那团白金色的火焰。然后,如同打开闸门,她主动放松了对自身生机的束缚,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缕融合了玉髓精粹的、温和而坚韧的生机之力,顺着那无形的血契通道,朝着另一端那一片死寂冰冷的废墟……缓缓流去。
过程缓慢而极致凶险。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流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破碎之中,如同涓涓细流入海,瞬间就有被同化、消散的危险。她必须凝聚全部心神,维持着那缕生机的凝聚和方向。
冷汗从她额头渗出,刚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心口那团白金火焰也微微晃动,光芒黯淡了一丝。
但她没有停止。
一缕,两缕……
终于,那缕属于她的、带着玉髓气息的生机之力,如同最细微的根须,艰难地触碰到了一处……完全碎裂、仅靠玉髓外力勉强粘合的心脉碎片。
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血契深度共鸣再次被触发!
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的冲击,而是一种……冰冷的、破碎的、却带着一丝微弱本能吸引的……悸动!
祁瑾晏那死寂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那如同金纸般的脸色,似乎……回转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依旧苍白得可怕,但那层死寂的金色,仿佛淡去了一点。
有效!
老医官和苏瑶屏住呼吸,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秦湘湘也感受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变化,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继续凝聚心神,如同最精密的绣工,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生机之力,一点点滋养、包裹那些破碎的心脉碎片,试图用自身的力量,为它们构建一个临时的、脆弱的“巢”。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过程。她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虚弱,刚刚压制下去的邪印黑气似乎又开始在心脉角落蠢蠢欲动。
但她依旧没有停下。
昏黄的灯光下,她冰冷的掌心贴合着他冰冷的心口,以仇敌之身,行救赎之事。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恨海,却也在恨海的波心下,投下了一缕无可奈何的、名为“共生”的慈航孤影。
恨意与生机,杀戮与拯救,在此刻诡异地交织。
她救他,非关风月,只为生存,也为那未尽的……恨与债。
残阳已逝,长夜将至。这用恨意捆绑的生机,又能维系多久?那深埋的邪印,又是否会因为这番变故,产生更可怕的变化?
一切,仍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