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晚风带着江畔特有的湿气吹在王兵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许伟中透露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胸口。
国旺农险内部不仅有问题，而且是大问题，甚至可能牵扯到更复杂的层面。江城分局的“捂盖子”态度，更让这潭水显得深不见底。
躺在家里的床上，王兵辗转反侧。许伟中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灵活一点，对大家都好。”他明白，这是师兄在点拨他，也是在告诫他。
自己25岁提了正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是羡慕，也可能有嫉妒。这次交叉检查，看似是机会，但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陷阱，自己可不能当靶子。
“冲动是魔鬼。”王兵在心里告诫自己。他仔细权衡着利弊：自己只是检查组里平州局的负责人，上面有省局财险处的主查赵旭，更有名义上的组长张立明副处长。虽然张处临时回了省局，但遇到这种涉及地方局监管策略和潜在案件的大问题，理应由级别更高、代表省局的赵旭来主导决策。
自己一个刚刚提拔的年轻干部，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不仅可能打乱省局的整体部署，更会彻底得罪江城分局的一干领导。到时候，就算查出了成绩，恐怕也是功不抵过，在系统内落下个“不成熟”、“莽撞”的印象，未来的路就难走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兵最终打定了主意，“按兵不动，谨守本分。”他不是组长，不是主查，核心任务是配合好省局领导完成检查，而不是去当什么孤胆英雄。
许伟中透露的消息，他就当作不知道，也不主动提及。检查工作就严格按照方案来，发现什么问题记录什么问题，但绝不自作主张地深挖那起侵占保费案件。至于江城分局的态度，那更不是他一个平州局的科长该操心的问题了。
想通了这一点，王兵感觉轻松了不少。官场之上，有时候“装傻”也是一种智慧。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摆正自己的位置，当好一个“学生”和“执行者”。
第二天一早，王兵精神抖擞地来到国旺农险江城中心支公司。见到赵旭，他依旧是那副谦虚好学的模样：“赵哥，昨天看那些档案有点头绪，但感觉这里面门道还挺深，今天还得你多指点。”
赵旭点点头，他欣赏王兵的年轻有为，也感觉这个年轻人不骄不躁：“一起琢磨，国旺这家公司业务量大，问题肯定有，就看我们怎么把它挖出来。”
在接下来的检查工作中，王兵严格贯彻了自己的“低调”策略。他带领平州局的同事，认真核查分配给他们的业务档案和财务凭证，对于发现的一些流程不规范、资料不齐全等表面问题，都详细记录，形成工作底稿。
但当遇到一些可能触及深层矛盾的疑点时，比如再次发现与“李玉华”账户类似的异常资金往来，或者某些赔付案件的材料存在明显逻辑漏洞时，他不再像第一天那样敏锐地追问，而是将问题整理好，首先向赵旭汇报。
“赵哥，你看这笔赔款，支付凭证和发票好像有点对不上，感觉有点奇怪，您经验丰富，给把把关？”或者“这个承保档案缺了个关键签字，按说是不合规的，但不知道他们内部有没有特殊规定？我们要不要问问魏总？”
他总是把决策的皮球踢给赵旭，语气恭敬，态度诚恳，完全是一副虚心请教、不越雷池半步的姿态。
私下里，他也特意叮嘱跟自己来的平州局的同事们：“这次检查是省局牵头，我们主要是配合学习，发现问题按程序记录和报告，没有确凿证据和上级指示，不要轻易下结论，更不要私下里和被检查单位的人议论。”
平州局的同事们自然领会精神，都埋头做好自己的分内事，整个平州检查组显得格外“守规矩”。
魏前卓和财务部经理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王兵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带着审视的目光步步紧逼，这让他们暗自松了口气，对待检查组的态度更加热情周到，端茶递水，有问必答，配合度“极高”，但涉及到关键问题的书面说明材料，却总是以“正在催办”、“需要更多时间核实”为由拖延着。
检查工作表面上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但王兵能感觉到，水面之下，那种紧张的暗流依然存在，只是暂时被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掩盖了。他乐得维持这种表面平静，心想只要安稳度过这次检查，顺利交差，就万事大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去惹事，事却会主动找上门。
这天晚上，王兵刚回到住处，手机就响了，看来电显示是他舅舅。王兵舅舅家在江城市下属的江口县农村，平时联系虽不算频繁，但感情很好。王兵赶紧接起电话，笑着问候：“大舅，吃饭没？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舅舅的声音却带着明显的焦急和无奈：“小兵啊，吃饭了。唉，没啥事我也不想打扰你，知道你工作忙。是这么个事儿，我有个老哥们，也是咱们江口县的，姓陈，你叫陈大爷就行，家里是养牛大户，挺实在个人，最近被骗了。”
王兵心里“咯噔”一下，江口县？养牛？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陈大爷？他怎么了大舅，您慢慢说。”
舅舅叹了口气：“唉，说起来真是闹心！你陈大爷前阵子，好像是三四个月前吧，通过县里一个姓胡的保险公司经理，给家里的牛都上了保险，说是国旺什么农险公司的，保费交了几千块钱呢。本来想着上个保险图个安心，结果可好，前阵子不知道咋回事，牛圈里闹了病，一下子死了好几头西门塔尔，给你陈大爷心疼得直掉眼泪，那都是钱啊！”
王兵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舅舅继续道：“牛死了，你陈大爷就想起保险了，赶紧找那个姓胡的经理报案索赔。一开始那个胡经理还说挺好，让准备材料，派人来看过了。可后来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会儿说材料不全，一会儿说上面审批慢，这都拖了三个多月了，一分钱赔款没见到！你陈大爷隔三差五去催，后来那个胡经理干脆电话都打不通了！再一打听，好家伙，有人说那个胡经理卷了钱跑外地去了！”
王兵握着电话，眉头紧锁，果然如此！许伟中说的那个跑路的支公司经理，受害者之一就在眼前，还是舅舅的熟人！
“你陈大爷没办法，找到国旺保险公司在县里的门店去问，那边的人就说胡经理的事公司正在处理，让他回家等消息，这一等又是快一个月，屁消息没有！那好几万的赔款啊，对你陈大爷家可不是小数目，今年买饲料、兽药钱都指望着呢！
眼看就要断顿了，老头子急得嘴上都起泡了。”舅舅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和无奈，“兵啊，舅知道你这工作管保险的，你看……这事你听说没？有没有啥门路能帮着问问？这老百姓办点事咋就这么难呢！”
王兵听着舅舅的叙述，脑海里能想象出那位素未谋面的陈大爷，一个淳朴的养牛人，面对天灾和保险公司的推诿，那种无助和焦急的心情。几千块保费对他们不是小数，好几万的赔款更是关乎生计。国旺农险和那个胡经理的做法，简直是雪上加霜！
一股火气在他胸中升腾。之前权衡的那些官场规则、利害关系，在眼前活生生的民生艰难面前，似乎变得有些苍白和遥远。他可以对自己“装傻”，但对舅舅求助的、正在遭受实际损失的普通农户，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但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他不能直接暴露自己是检查组成员，那样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深吸一口气，用平静的语气对舅舅说：“舅，您别急，这个事我大概听说了点风声。国旺农险那边，好像确实有点内部问题，市里面也注意到了。”
他顿了顿，想到了一个既能帮助陈大爷，又不会直接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的办法。“大舅，你这样跟陈大爷说，”王兵压低声音，字斟句酌地交代，“你让他准备好所有材料，交保费的付款微信凭证、缴费后给的收据或者合同啥的、牛死亡的照片、兽医的诊断证明、还有之前和胡经理以及保险公司沟通的所有记录。然后，让他直接去国旺农险江城中心支公司，就找他们中支总经理魏前卓。”
“找总经理？人家那么大领导，能见一个老百姓吗？”舅舅疑惑地问。
“正常情况下可能难，但现在是个特殊时期。”王兵解释道，“你就让陈大爷去，到了公司，就直接说，他是国旺农险的客户，遇到了理赔纠纷，而且涉及那个跑路的胡经理。他听说最近有省银保委派下来的检查组正在国旺公司检查工作，他要向检查组反映问题，申请维护合法权益。”
王兵特意强调了“省银保委派下来的检查组”这个信息。“你就让陈大爷态度坚决点，但也不用闹，就坚持要见领导，要反映问题。他这么一说，国旺公司的人肯定不敢轻易敷衍他，至少会重视起来。说不定问题就能快点解决。”
王兵没有告诉舅舅自己就在检查组，他相信，只要陈大爷把这个信息抛出去，国旺公司方面自然会高度重视，因为他们肯定不想让这种涉及内部案件的理赔纠纷直接闹到检查组面前。这既给了陈大爷一个解决问题的有效渠道，也避免了王兵直接出面。
“哦！我明白了！”舅舅恍然大悟，“这就叫……借力打力，是吧兵儿？行，你这办法好！我这就给你陈大爷打电话，让他赶紧准备材料，明天就去市里找他们公司！”
挂了大舅的电话，王兵心情复杂地坐在椅子上。他原本想明哲保身，但现实却把他推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他指点陈大爷去“告状”，看似没有亲自出面，但实际上，他已经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了。这件事就像一个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必将激起新的涟漪，甚至波澜。他不知道这会对检查工作产生怎样的影响，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面对普通百姓正当的维权诉求，他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拿起手机，想给赵旭发个信息，旁敲侧击地提一下可能会有农户来反映问题，但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还是等事情发生了再说吧，现在主动去说，反而显得自己未卜先知，引人生疑。
“走一步看一步吧。”王兵喃喃自语，心里却知道，这场检查，因为舅舅的这个电话，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想躲清静，但“家乡的水深”，已经不容他再做一个纯粹的旁观者了。接下来的几天，检查组所在的会议室风平浪静，王兵依旧保持着低调谨慎的作风，带领平州局的同事按部就班地核查资料。魏前卓那边，拖延战术依旧，关于“李玉华”账户的书面说明迟迟没有提交，总说还在走内部流程。
但王兵能感觉到，魏前卓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接待检查组时虽然依旧笑容可掬，但偶尔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王兵猜测，可能是陈大爷那边已经行动了。
果然，这天下午，检查组正在开会讨论初步发现的问题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敲响。魏前卓的助理推门进来，神色有些紧张，走到魏前卓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魏前卓的脸色瞬间变了几变，他站起身，带着歉意的笑容对赵旭和王兵说：“赵处，王科，实在不好意思，楼下前台有点突发情况，需要我亲自去处理一下，失陪一会儿。”
赵旭点点头：“魏总请便。”
魏前卓匆匆离开后，赵旭和王兵对视了一眼。赵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王兵则心知肚明，但脸上也配合地露出不解的神情。
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魏前卓才回来，额头上似乎还有细密的汗珠。他重新坐下，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一点小纠纷，已经处理好了。”魏前卓试图轻描淡写。
赵旭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哦？什么纠纷？农险的？”他这是出于检查组的职责，关心被检查单位的运营情况。
魏前卓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赵处费心了。就是一个农户的理赔案件，对赔付金额有点异议，情绪比较激动，已经安抚好了，我们会按照流程妥善处理的。”
王兵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明白，这肯定就是陈大爷了。看来魏前卓是把他暂时安抚住了，但问题显然没有根本解决。国旺公司现在最怕的就是这种事闹大，直接捅到检查组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