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衍礼觉得郑国问的这话特有意思。
哪只眼睛看见他过得不幸福了？
不过——
沈衍礼摸着火柴点燃灶台里的碎柴沫，随着一股青白色的烟飘出来，灶火噼里啪啦响，他从细到粗的往里加着柴火，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话实实在在给郑国镇住了。
好家伙。
怎么还抛出来这么大个话题，这也没喝酒啊。
沈衍礼就知道郑国说不明白。
因为之前他都没活明白。
于是，他自顾自地回答道：“我之前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钞子、票子，吃好、喝好，玩好，我就没出息。”
“你也知道我这人。看书，我不如何在，我没那个耐心，指望我好好学习报效祖国，这理想太大了，何在这种人才还尚且挤不进去这个行列，我能做什么？不给人添乱，已经是我仁慈了。”
“再说当官，那我也没那个责任心。我做不到跟我爸一样，忧国忧民，整日奔波。”
“那我去当兵？你就说，人家说我几句我就恼，还把我每天困在军营里面，狗不睡我不睡，这不让、那不让的，运气好挑过去给领导站岗，你说我这个性子哪里受得了？”
“所以我就是这么个废物。我爷爷、我爸妈看不上我，应该的。因为我就是废物。我的人生，就是一团乱麻。我都想不到自己以后要干什么，能干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
沈衍礼已经把米饭蒸锅里了，给郑国和自己捞了两个小板凳坐下。
他没跟人说过这个，跟郑国也没说过。
还是要脸面。
“我本以为我就这样了，能晃荡一天就是一天，有我爸妈、爷爷兜底，我做什么都没所谓，快活就行了。”
沈衍礼笑了一声，促狭、自嘲，偏过脸喉结滚动着，睫毛连着颤了又颤，末了低头长叹，揉了把眼睛：“我真后悔了，感觉自己之前特别狭隘、幼稚，特别可笑。”
“这段时间，我想起来了很多事情。你知道我下乡去的哪里吧，傅淮他家，宋家村。其实我一开始我就想去看看，傅淮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妈的，我不是说，他妈的太苦了。猪油渣你知道吧，咱们看都不看一眼的东西，人家都藏一个小罐罐里，每次炒菜就放一点点。那个米都不像这种白花花的精米，里面还掺着点麸皮。我当时也很想不明白，这是没挑干净还是怎么的。结果人家乡亲跟我说，故意的。这样掺着吃，能吃的久一点。没人能保证，第二年不是灾荒年。他们得往前看，不能只过眼前。”
“再说我老婆，你看城里都穿的什么。我老婆在我之前，就没买过两件衣服。都是我岳母给人家缝的，就一条裙子，还舍不得穿。我当时一直在想，我究竟之前都干了点什么？我都在做什么？”
“那时候傅淮他他妈的老揍我，那书我都撕的快成八瓣儿了，他还给我拼起来。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整个村里就没有几本书，国家发的民兵训练手册、跟赤脚医生手册，当神一样供着。还有我老婆，早些年宋家村有知青下乡的时候，临走前送了本小人书，她都不知道翻了多少遍，散架了用线穿起来，压箱底。”
沈衍礼声音都有些哽，捂住脸道：“你别嫌我没出息，我就是想想都觉得，太不容易了，光想就老想掉眼泪。”
“真的太苦了，你不懂。”
“那时候看傅淮的信，我岳父很多事情，报喜不报忧。报忧，那是真过不下去了。水渠冲塌了，不仅是水渠冲塌了，那场水把人都冲走了。灾荒年，没粮食。镇上有个香皂厂，他家有，不给、不卖。就想娶我老婆，粮食就当彩礼了。村里孩子那年生的孩子根本养不大，当妈的没奶，连口米糊也没有。那也不能让孩子饿死吧。村里有个大槐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平时村里都供着，因为年年光是槐花他们就能吃好久。那树它好啊，它善。那枝子长得，能让人爬上去，村里人愚昧，觉得这树年岁大了，能当仙。也是真饿得不行了，就求着、爬树，摘人家的嫩叶子吃。煮了，喂给小孩，想求树仙庇佑。小孩死了。没人怪树，怪孩子命不好，没生个好年景。”
“我岳父急得不行。我家娇娇就说，我长大了，能嫁人了。舍不得，谁都舍不得。宋母哭，村里也哭。说什么都不让，卖娇娇换来的粮食，饿死也吃不进去。那时候我老婆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或者更小。咱们呢？”
沈衍礼泣不成声，骂道：“妈的，操他妈的。”
沈衍礼无数次都在想。
如果他当时能问问傅淮该多好。
或许村里就不会饿死人，宋娇娇也不用突然长大。
那些宋娇娇背后一句句“哥哥吃了吗”，是饿的。
她吃不饱。
怕哥哥也吃不饱。
这话没人说，谁都没跟在远处的傅淮说。
如今再谈，人们也只会说，都过去了，日子越来越好了。
可沈衍礼记住了，无数次的悔恨，抱着宋娇娇在夜里心脏疼得厉害，娇娇不说苦，就也抱着他：“都过去，现在有糖吃、有肉吃，还有裙子穿，已经很好了。”
沈衍礼改变不了曾经。
但能改变自己。
从看到宋娇娇的那刻起，越来越深刻，他装得越来越真，装得他自己都分不清，甚至想帝都的生活是不是他的一场幻梦，如果是梦就好了，真的。
这样他就不怕娇娇发现，他曾经是多么恶劣的人。
他是真的想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宋娇娇。
不够。
总也给不够。
沈衍礼道：“我也说不好我现在过得幸福不幸福，因为日子还不够好。等什么时候宋家能跟城里一样，不用再睡土砖房子、土泥炕，我老婆也不用心疼一件裙子钱，我岳母不用发愁油渣吃的太快，岳父不用考虑以后还会不会有灾荒年。”
“等到那一天，我应该会特别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