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菱形造物——“默示录”,如同宇宙背景中一个凝固的、不和谐的像素点,悬停在“希望号”舷窗外五公里的虚空中,纹丝不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低强度的精神压迫。
最初的惊恐过去后,舰桥陷入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僵持。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心跳的沉重鼓点。
“它…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们?”艾拉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温暖。
陈锋的双手依旧在控制台上忙碌,试图从那片死寂的物体上扫描出任何一点能量波动或信息辐射,但结果始终是令人绝望的空白。“没有任何能量反应,没有电磁信号,没有热源…它就像个…绝对的黑体,只吸收,不散发任何信息。”
“也许是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探测方式?”林皱着眉头,试图从逻辑上分析,“就像我们无法用肉眼看到红外线一样。”
“或者,它根本就不是在‘探测’。”莉娜的声音冰冷,她的目光没有离开主屏幕上的那个黑色倒影,“它只是在…‘存在’。而我们,恰好出现在了它的视野里。”
这个推测让舰桥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一个对他们完全不感兴趣,仅仅是因为物理位置而“看到”他们的更高存在?这种纯粹的、非恶意的漠视,比任何明确的敌意都更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无足轻重。
“我们不能就这么干等着!”陈锋有些烦躁地推了推沾血的眼镜,“必须尝试接触!也许它有沟通的意愿,只是方式我们还不理解!”
“怎么接触?”林反问,语气带着务实者的悲观,“用闪光灯打摩斯电码?还是播放我们的友好宣言?如果它的‘语言’是基于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数学规律或者高维物理呢?”
“那也比坐以待毙强!”陈锋争辩道,技术人员的探索本能让他无法忍受这种被动的局面,“至少,我们可以尝试发送一些最基本的、宇宙通用的数学信号,比如素数序列!”
莉娜沉默地听着两人的争论。陈锋的提议冒险,但代表了主动性;林的顾虑现实,强调了生存的脆弱。在资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的此刻,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加速他们的灭亡。
“陈锋,”她最终开口,“准备发送一组简短的、包含素数序列和基本物理常数的定向信号,功率调到最低。林,同步监测飞船所有系统,尤其是能量护盾,一旦出现任何异常反应,立刻切断信号,做好应对冲击的准备。”
“明白!”陈锋立刻应道,手指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
林也点了点头,调出了能源和防御系统的监控界面,神情凝重。
几分钟后,一组代表人类文明最初级智慧的、微弱到几乎融入背景辐射的电磁波,从“希望号”的通讯阵列定向发射而出,如同黑暗中一只萤火虫试图向深渊呼喊。
信号发出后,所有人再次屏息凝神,紧盯着“默示录”和飞船的各项读数。
一秒,两秒,十秒…
一分钟过去了。
“默示录”依旧静止,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飞船系统也没有任何异常。
“没有反应…”陈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它…它完全无视了我们。”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阵极其低沉、仿佛直接作用于骨髓和神经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并非来自扬声器,而是源自空间本身!
与此同时,主屏幕上代表“默示录”的图像,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它那光滑如镜的黑色表面,似乎…**荡漾**了一下?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绝对平静的黑色水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这变化转瞬即逝,快到让人怀疑是否是视觉残留造成的错觉。
但紧接着,陈锋猛地指向一个次级监控屏幕,声音因惊骇而变调:“空间读数!它周围的空间曲率…刚刚出现了极其短暂的、非自然的波动!”
不是能量反应,不是信息传递,而是…**空间结构**层面的扰动!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对方回应了,但用的是一种他们无法解读,甚至无法完全观测的“语言”!
“它…它刚才做了什么?”艾拉惊恐地问。
“不知道…”陈锋茫然地摇头,“但肯定不是对我们信号的‘回答’…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或者…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生理活动?”
这个比喻让所有人不寒而栗。如果“默示录”是一个生命体,那刚才的动静,是它的心跳?呼吸?还是…仅仅因为被“萤火虫”的光芒打扰而微微皱了下眉头?
“停止发送信号。”莉娜立刻下令。在完全未知的领域,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
陈锋依言切断了信号发射。
空间的那丝微弱波动也随之平息,“默示录”再次恢复了那绝对的、令人不安的静止。
第一次接触尝试,以一种诡异而失败的方式告终。他们非但没有获得任何信息,反而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双方之间那令人绝望的鸿沟。
***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默示录”依旧保持着绝对的静默和静止,仿佛刚才那细微的空间涟漪从未发生过。但它的存在,像一片永不消散的乌云,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莉娜离开了舰桥,决定亲自去查看飞船其他区域的情况。通道里灯光昏暗,许多地方的应急照明尚未修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金属冷却后的气味。她路过医疗室,里面挤满了在跃迁中受伤的人员,低沉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医护人手严重不足,药品稀缺,只能进行最基本的止血和镇痛。
她继续向下,来到“绿洲”区。这里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大部分水培槽在剧烈的颠簸中破裂,营养液和泥土混合着植物的残骸泼洒得到处都是,踩上去黏糊糊的。原本郁郁葱葱的作物如今只剩下几株焦黄的、奄奄一息的藤蔓,无力地垂挂在断裂的支架上。
艾拉正蹲在一片狼藉中,小心翼翼地试图将一株还算完整的块茎作物从破碎的槽体中挖出来,她的手上沾满了泥污,脸上混合着泪痕和污泥,眼神却异常专注。
“情况怎么样?”莉娜问道。
艾拉抬起头,看到是莉娜,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完了…几乎全完了。只剩下这几株‘希望薯’还有点活力,但能不能活下来…我也不知道。”她看着手中那沾着泥土的块茎,声音低沉,“这是我们最后的种子了…”
莉娜看着这片死亡的绿色,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食物短缺,将从理论上的三个月后,提前到…现在。
“尽力保住它们。”莉娜只能如此说,语气中带着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无力感。
她转身离开,走向工程师们正在抢修的推进器舱室。这里更是如同炼狱,灼热的金属气味扑面而来,工程师们穿着简陋的防护服,在扭曲的管道和裸露的线缆间艰难作业,焊接的火花不时闪烁,照亮他们布满汗水和油污的、疲惫不堪的脸。
负责协调的工程师看到莉娜,摘下防护面罩,擦了把汗,摇了摇头:“情况很糟,舰长。主推进器阵列超过百分之七十的喷射口堵塞或变形,能量传输线路多处熔断…我们缺少备件,缺少工具…就算能修复一部分,推力也远不如前,而且…能耗会非常高。”
能耗非常高。这等于是在加速消耗他们本就不多的生命线。
莉娜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催促,也没有责备。她知道,这些人已经在透支自己的生命进行抢修。
当她回到舰桥时,林立刻迎了上来,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
“莉娜,坏消息。”他直接将数据板递到她面前,“之前跃迁的过载,对能源核心的损伤比预想的更严重。核心输出功率正在以每小时百分之零点五的速度缓慢衰减。按照这个趋势,我们的能源储备…支撑不了两个半月了,最多…两个月。”
两个月。
这个数字像最后的丧钟,在莉娜耳边敲响。
她走到舷窗前,窗外,是那片巨大的、缓慢蠕动的紫红色星云,像一只冷漠的、注视着猎物慢慢死去的巨眼。而在更近处,那个黑色的“默示录”,依旧如同一个永恒的、沉默的墓碑。
前有未知的绝域,侧有神秘的观察者,内部是即将崩溃的系统和绝望的人群。
希望,从未像此刻这般遥远。
莉娜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舷窗,仿佛能感受到外面那片虚空刺骨的寒意。
他们逃离了囚笼,却似乎闯入了一个更为庞大、更为精致的死亡陷阱。
而那个沉默的观察者,究竟会是这场死亡仪式的见证者,还是…最终的执刑人?
答案,依旧隐藏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