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被李猴子拖入隔间,自此便是无间炼狱。
头一日,房内传出嘶吼,初时尚有气力,而后渐转呜咽。
廊中童子闻声,不以为忤,反三五成群,聚于门前,侧耳窃听,脸上俱是会心笑意。
更有好事者从门缝向内窥探,口中啧啧称奇。
“嘿,猴子这手段,愈发精进了。”一尖嘴童子对同伴道。
陈默提桶行过,目不斜视,众人见他木然,便也失了兴致。
次日,房内动静大减,男子已是奄奄一息。
李猴子一人玩腻,又唤来数名老童子共行事。
老王不知何时又踱了过来,倚墙抽着旱烟。
“小子,活儿干得倒是不赖。”他朝隔间方向努了努嘴,“听见了?那话儿,快不行了。”
陈默停下手中活计,默然不语。
“嘿,”老王干笑一声,将烟杆在墙上磕了磕,“你当他们图快活?错了。他们是把活人当镜子,要从别人求饶绝望里,照出自己尚是个人。可笑么?一群自甘为畜的货色,偏要作践旁人,来证自己高过畜生。”
陈默依旧沉默,复又拿起拖把擦地。
老王自觉无趣,摇了摇头,道:“你好自为之。”
言罢,转身踱入黑暗深处。
第三日清晨,天色未明,隔间门“吱嘎”开启。
李猴子与一名唤作马三的童子抬着一个硕大布袋出来。
那布袋鼓囊,不成人形,一路滴答着暗红血水。
二人行至廊道中央一口,对视一眼,合力将布袋掀入。
“噗通。”
“他妈的,真不经耍弄,两日便死了。”李猴子朝洞口中啐了一口浓痰,满脸戾气。
马三拍了拍手,催促道:“行了,有得玩便不错。这厮骨头算硬,能撑上两天。走了,还得去执事处领差事。”
二人勾肩搭背而去,浑不顾地上那一路血迹。
陈默默然上前,洗刷血污。
一条人命,来过,又走了,如一缕青烟,散得无影无踪。
他以为此事便算了结。
孰料,仅仅五日之后。
那将人命视作玩物肆意折磨的李猴子,也死了。
死状,竟与那被他虐杀的男炉鼎,有几分诡异相似。
那亦是一个清晨,天光微亮。
陈默照例去黄字区洒扫,行至第五十号房时,却见房门虚掩,并未上锁。
一股比数日前隔间内更为浓烈百倍的腥臊秽气混着一丝甜腻异香,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钻入鼻孔,令人作呕。
他迟疑片刻,终是伸手,将门轻轻推开。
屋内景象,令他双瞳骤然一缩。
只见李猴子赤身裸体,四肢大张,仰躺在冰冷石地。
他双目圆睁,直勾勾瞪着屋顶,嘴巴张得极大,仿佛临死前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恐怖事物。
那张猴脸之上,神情极为诡异,竟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极度欢愉后的虚脱,两种神情扭曲地凝在一处。
他身子干瘪,仿佛全身精血都被抽干,只剩一张皮囊包裹着骨头,与风干枯柴无异。
那蜡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掐痕、咬痕,有些地方甚至皮开肉绽,却不见多少血流出来。
而在李猴子尸身之侧,床榻之上,端坐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段丰腴,媚骨天成,仅披一件粉色薄纱,若隐若现。
她手持一把檀木梳,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乌黑长发,姿态闲适,仿佛周遭一切皆是虚设。
她似早已察觉陈默到来,却眼皮也未曾一抬。
直到陈默僵在门口,进退维谷,她方朱唇轻启:“把他处理掉。”
那语气清冷平淡,便如吩咐家仆将脚边垃圾扫出一般。
陈默浑身一僵,不敢多看那女子一眼,慌忙垂首,以蚊蚋之声应道:“是。”
说罢,躬着身子,一步步退出房外,轻轻将门带上。
他转身便走,脚步虚浮,径直朝着廊道另一头老童子聚居的院落奔去。
寻到老王时,他正与几个老童子缩在墙角,以石子赌钱。
见陈默跑来,老王眉头一皱,将手中石子往地上一扔,骂道:“慌慌张张,死了爹娘不成?”
陈默凑至他耳边,低声将黄字五十号房之事说了。
老王听着,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浑浊笑容渐渐凝固。
待陈默说完,他默然片刻,将赢来的几块碎石揣入怀中,对那几个赌伴道:“今儿手气不佳,不耍了。”
说罢,他站起身,对陈默道:“走,去看看。”
二人一前一后,再至黄字五十号房门前。
老王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当他看到地上李猴子的尸体时,饶是见惯了生死,那张老脸也第一次变得难看之至。
“这个骚娘们……”老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是内门的张师姐……她就好这一口。”
老王不再多言,走到李猴子尸体旁蹲下,伸出枯瘦手指在尸身上捏了捏,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
“啧,啧啧……”他咂了咂嘴,摇头道,“好家伙,这是被吸得真个干净,连骨髓里的油星子都快刮没了。这采补之术,端的霸道。”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为同伴之死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后怕与庆幸。
他站起身,朝陈默招了招手:“来,搭把手。”
二人合力,将李猴子尸身抬起,入手极轻,仿佛一具空壳,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其装入一个空袋之中。
扛着袋子,二人朝着那抛尸的洞口走去。
走着走着,老王那沙哑的声音,忽然在陈默身后响起:“风水轮流转啊。”
陈默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前几日,他还把那个炉鼎当畜生一般作践,活活玩死。”老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与感慨,“这才几天功夫?他自个儿,就被人当成一根甘蔗,嚼干了汁水,吐了渣。报应,当真是报应。”
“小子,你且看明白了。”老王的声音压得更低,“在这鬼地方,没有谁是安稳的。今日你拿别人当猎物,说不准明日,便成了旁人砧板上的肉。”
“莫看我们这些老家伙,平日里能作威作福。可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兄师姐眼里,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可以随时取用的炉鼎?不过是年老色衰,味道差些罢了。”
“我们玩弄那些比我们更弱的,她们,便来玩弄我们。一层吃一层,一层压一层,就像这塔一般,谁也跑不掉。”
陈默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二人走到洞口。
“扔吧。”老王道。
陈默与他合力,将那装着李猴子尸身的袋子扔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依旧是“噗通”一声闷响。
陈默盯着那漆黑的洞口,忽然觉得,这通道便如一张永远也填不饱的巨口,所有被榨干了价值的人,最终的归宿,都是被扔进这张嘴里。
赵虎是,那男炉鼎是,如今,李猴子也是。
下一个,会是谁?
是老王么?还是……自己?
他不想死。
“小子,寻思什么呢?”一只干枯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老王。
“……没什么。”陈默回过神,声音有些干涩。
“嘿,”老王咧嘴一笑,那张难看的脸色又恢复了往日的老油条模样,“别想太多。想多了,死得快。”
他指了指黄字五十号房的方向:“别碰那些不该碰的女人。尤其是像张师姐这等内门弟子,她们不是女人,是催命的阎王。见到了,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陈默看着老王那张忽而戏谑、忽而严肃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
“行了,老李死了,他那份活计,怕是又要分摊到我们几个头上。他娘的,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老王叹了口气,又骂了一句,随即背着手,迈开他那特有的方步晃晃悠悠地走了。
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寻常日子里的一段小插曲。
不喜,不悲,过去了,便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