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样也好,你不需要再勉强自己与我逢场作戏,我们便相敬如宾,互不干涉,明明白白的,对彼此都好。”
这番话,是说给他听,又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
宋枝不是不清楚,自己这几日反复无常的情绪是为了什么。
那股酸涩,那份委屈,那莫名的失落与不甘,源头皆在于一个人。
她喜欢上了裴修衍。
这个从来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终于在此刻有了答案。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无力与惶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是他偶尔在她面前卸下清冷伪装,流露出的那点真实。
又或许,仅仅是他那张清隽面容在灯下看向她时,哪怕明知是假,也让她心悸了一瞬。
情不知所起。
她知道自己傻了些,容易相信别人了些,连喜欢是什么都糊里糊涂。
可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她就是喜欢上了他。
喜欢上了他逢场作戏时,偶尔泄露出的,不知是真是假的温柔,贪恋了他待她的那些好。
正因动了心,所以才感到难过,明明最初都是别有用心,却在此刻感到无比的委屈。
若是不知道就好了。
若是早知道就好了。
此刻,将那些划清界限的话说出口,心头并没觉得轻松,反而那股酸疼愈发清晰,几乎要抑制不住地从喉咙里涌上来。
宋枝用力抿住唇,不让自己泄露一丝一毫的哽咽。
身后良久没有声息。
就在宋枝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重新闭上眼时,却忽然感觉到身侧的动静。
裴修衍似乎靠了过来,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后颈的碎发。
下一刻,一只坚实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肩,将她微微圈向他的方向。
裴修衍没有立刻说话,但那骤然收紧的手臂,和他胸膛间传来的、似乎加快了些许的心跳声,已经泄露了他翻涌的情绪。
他明白了。
她绕开了苏如玉,绕开了血腥场面,甚至绕开了他生硬的语气。
却在怪他对她逢场作戏。
一股难以言喻的,近乎隐秘的喜悦冲散了盘踞在他心头数日的阴郁。
这喜悦来得不合时宜,却又汹涌澎湃。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裹着胸腔的震动,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和一丝让她莫名心慌的炽热。
“阿枝,”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气息灼热,“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我此刻,竟然是开心的。”
宋枝身体一僵,忍不住蹙起眉,只觉得这人怕是气糊涂了,或者......
根本就是有病!
她下意识地就要去掰开他的手,指尖刚触碰到他手背,就被他反手握住,紧紧攥住。
“你生气,”裴修衍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笃定,“不是因为别人,只是因为我。”
因为他?
确实,她这几日所有的别扭、委屈、不甘,归根结底,源头确实只是他裴修衍一人而已。
但是,这有什么可笑的!
宋枝又羞又恼,挣扎的力道不由得加大。
裴修衍低笑着,趁着她气急败坏的瞬间,手臂稍稍用力,让她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中,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神不再深邃难辨,而是如同燃着暗火的炭,炽热的几乎要将她吞噬。
那里面翻涌着的情感太过浓烈,让她一时忘了挣扎,只能怔怔地看着他。
“我对阿枝,确实别有所图。”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向她展示着从不轻易示人的内心。
他微微停顿,目光锁住她因惊愕而微启的唇瓣。
“可我所图的......是你。”
“我不是谁都会娶的。”
“是你,宋枝。只是你。”
夜色深沉,烛火在灯罩里轻轻跃动。
他看着怀里呼吸渐趋平稳的宋枝,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往事,如同解开了绳索的舟,悄然浮上心头。
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何答应娶她?
难道真的仅仅是为了应付那些压力,娶进来一个方便掌控的摆设?
可皇帝亲自暗示过的宗室之女,成安王的掌上明珠,甚至连太夫人都再三提及的几位高门贵女......
他为何想都未想,便一一寻了借口回绝?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了的。
应付二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是他在看清自己内心那点不合时宜的悸动时,仓皇扯来的遮羞布。
其实,在街上第一次单方面打照面时,他就认出来了。
是宋家那个,一见他就哭,却又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
那时候,他父亲刚离世,他在裴国公府大闹了一场,世间于他,只剩一片灰蒙。
是祖父带他离京散心,途经临安,在宋家小住。
他浑身扎满了刺,只觉得周遭喧闹都与他无关,终日板着一张脸,周身都萦绕着生人勿近的阴沉。
宋家的小孩儿都怕他,唯独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明明第一眼被他吓得“哇”一声哭出来,转头却又从她娘亲那里听来了他的身世,便像是忘了害怕。
不时地揣着几块甜得发腻的糕点,或是几朵刚带着露珠的花,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也不多话,只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便在他旁边杵着。
裴修衍听宋家人说,他家小姐自小反应就比别人慢些。
也不一定。
因为等到了他要离开那日,小姑娘哭得比谁都快,拽着他的衣角不肯放,抽抽噎噎地说,“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就去京城找你。”
童言稚语,在场的大人只当是笑话,一笑了之。
连他自己,也只是冷着脸给她擦了眼泪,并未答应下来。
直到那日,夏末的阳光已带了三分燥意。
他本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石竹汇报,目光掠过窗外熙攘街景时,却骤然定住。
日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眉眼间依稀还是旧时模样,却已然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添了几分少女的清丽婉约。
那双眼睛依旧是水雾蒙蒙,清澈得能映出人影。
石竹还在絮絮说着什么,他已全然不在意。
胸腔里那颗素来沉寂的心,毫无预兆地重重擂动,一下又一下,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她真的来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