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根手指收进袖口,腕子上的老茧一紧,肠线自动缠回皮下。风还在刮,灰扑扑地打在脸上,像谁拿砂纸磨我的伤疤。
墨无涯还跪着,头没抬,手也没动,断笔碎片卡在他指缝里,像是故意留的纪念品。
我没走过去,也没叫人押他。这种人,你越急着收网,他越敢赌命反咬一口。我只把目光挪开,扫了一圈战场——死的确实不少,但活下来的也不少。趴着的、蜷着的、装死的、真晕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哪块灰土底下还喘气。
“清场。”我扬声喊,嗓门不大,但够响,“活的绑,死的翻,重伤不留,轻伤带回去。”
话音刚落,几个青玉峰弟子从残垒后冒头,手里拎着绳索和铁钩,动作利索得很。他们早习惯了我这套流程:炸完不追,清场优先,宁可错抓十个,不能漏掉一个会动的。
西边火堆还在冒烟,我甩出一道凝镜符,啪地贴在半空一块焦石上。镜面晃了晃,映出火堆底下的坑道——三个蜷缩的人影,胸口起伏得厉害,其中一个正悄悄摸腰间的引雷符。
“南墙藤坑那边也照一下。”我又补了一句,顺手咬破指尖,在第二面镜背画了个小阵。血痕刚干,镜中画面就变了,原本黑乎乎的坑底泛起一层淡红光晕,凡是心跳快过两倍的,全被标成了红点。
“有动静。”我低声说。
果然,北坡积水带那边,一具“浮尸”突然抽了抽腿,试图往水下钻。可惜他忘了,我这镜子不看脸,专看心。
“把他捞出来,别弄死。”我传音给守在那边的二师兄,“种个游魂蛊,让他睡三天醒三天,正好赶审讯。”
正说着,脚边沙地一动,扫地僧空寂不知啥时候来了,赤脚踩在焦土上,一步一个干瘪脚皮舍利,吧唧吧唧响得跟嚼豆子似的。
他咧嘴一笑,缺牙漏风:“施主眉间藏天雷,掌心有地狱——这一仗打得亮堂,天都看了。”
我眼皮都没抬:“你来收雷灵渣的?”
“顺便。”他竹帚一扫,地上一块闪着蓝光的碎石就被吸进了袖子,“天雷劈得多,雷灵结得也密。再过半月,能炼颗新舍利。”
我说:“今日没糕。”
他也不恼,把竹帚往地上一插,盘腿坐下,眼睛盯着墨无涯的方向,嘴里哼起不成调的经文。
我知道他在等什么。等我动手,或者等别人动手。他是佛劫的分身,最爱看人临死前那一瞬的执念。
但我今天不想给他看。
我转身走向南墙,那儿关着三个轻伤俘虏,手脚都被缚灵绳锁着,嘴里塞了柳蝉衣特制的哑言蛊球,想说话都只能发出咯咯声。
我蹲下来,挨个掀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又搭了搭脉。
第一个,心脉紊乱,但节奏稳定,是练过封识术的,硬骨头。
第二个,指尖发紫,体内有残毒未清,估计是被毒刺藤划伤的,疼得快崩溃了。
第三个最有趣,脉象平稳得不像话,连呼吸都控制在每息七次,标准的伪装者。
我冲他笑了笑:“兄弟,装死挺累吧?”
他眼珠子转了转,没吭声。
我从怀里掏出一块彩虹晶核碎片,放在掌心一搓,化成透明液体,滴进他们面前的水碗里。
“这不是毒。”我说,“这是记忆回溯剂。喝下去,你会梦见自己最不愿记的事。比如……新婚夜被人换了交杯酒,醒来发现满嘴都是醉相思蛊的味道。”
那第三个人瞳孔猛地一缩。
我知道我猜对了。
“关进隔音石窟。”我站起身,拍了拍灰袍上的土,“明天再问。今晚让他们好好睡一觉,梦够了,自然就想说话了。”
刚说完,眼角余光瞥见西边镜面一闪,红光跳动。
有人跑了。
我走过去一看,是个年轻魔修,肩胛骨上有道浅伤,正捂着胳膊往山坳外溜。他跑得不快,但路线选得贼刁,专挑塌陷的地缝钻,明显是熟门熟路。
“放他走。”我说。
身后弟子愣了:“师弟,这可是漏网之鱼!”
“不是漏。”我摸了摸手腕内侧的老茧,“是我放的饵。刚才种了无形蛊线在他骨头缝里,他跑多远,我就知道多远。他要是能找到同伙,正好带我们摸到他们的窝。”
弟子挠头:“那……他还回来吗?”
“不回来也行。”我冷笑,“只要他开口说话,声音就能传回来。”
正说着,空寂忽然咳嗽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焦黑的桂花糕残渣,偷偷塞进嘴里。
我扭头瞪他:“那是我昨天落的!”
“因果残渣也是渣。”他嚼得津津有味,“熟了就能算命。”
我没理他,抬头看向高台。
墨无涯还是那个姿势,跪着,低着头,像尊被雨淋垮的泥像。
但我注意到,他右手小指动了一下。
很轻微,几乎看不见。
可我知道,那是他在试探——试探我有没有盯他,试探我是不是真的放松警惕。
我慢慢走回原地,站在风最大的地方,让灰袍哗啦作响。
然后抬起右手,三指并拢,朝他轻轻一点。
就像在问:
你猜,我现在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没抬头。
我没收回手。
风卷着灰,落在他肩头,厚厚一层,像披了件丧服。
他依旧没动。
我也没动。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是那名逃兵触发了第一道预警蛊线。
我嘴角微扬,缓缓收回手指,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勾。
蛊线绷紧了。
鱼,开始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