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开始下起雨,我的心浸湿了云,随着风飘散而去,又坠入海底。
那场海难过去三年了,我仍能清晰记起你最后看我的眼神。
抹不掉的旧回忆,时刻提醒我记起,那些伤心场景,压抑着情绪。
直到今天,我在心理诊所的档案里,看到了你写给我的信。
原来你早知道船会沉没,用最后的力气把我推上了救生艇。
信末你写:“活下去,替我看看天晴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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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不急不缓,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又固执的声响。三年了,每到这个日子,这座城市似乎总要下雨,像是某种顽固的仪式,为了配合我内心那片永不散去的潮湿。
顾川坐在窗边,目光落在被雨水模糊的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都成了扭曲移动的色块,霓虹灯光晕染开来,像被打翻的调色盘。他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穿透了玻璃,浸湿了窗外沉甸甸的乌云,然后被风随意撕扯着,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向下坠落,坠入冰冷、黑暗、窒息的海底。
那是三年前今天的海,厄勒海峡的海水,刺骨得能冻结灵魂。
“顾先生?”
一个温和的女声将他从那片深蓝的梦魇中拉回。他眨了眨眼,焦距重新凝聚在室内。暖色调的装潢,柔软的沙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薰衣草香。这里是林医生的心理诊所。他已经在这里接受了将近两年的治疗,为了那场海难留下的创伤,为了那些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惊恐,也为了手腕上那道早已愈合但仍隐隐作痛的疤痕。
“时间到了。”林医生,一位四十岁左右、气质沉静的女性,微笑着提醒他。
顾川点了点头,站起身。每周的这次会谈,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一种习惯性的煎熬。他叙述,医生倾听,偶尔引导,但那片海底的淤泥似乎从未被真正搅动过,它们只是沉寂地堆积在那里,封存着一切。
他走向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
“顾先生,请稍等。”林医生忽然叫住他,手里拿着一个淡黄色的文件夹,神色有些异样,像是斟酌着词句,“我们诊所最近在整理一些旧的档案材料……是关于三年前那场‘极光号’海难的。”
顾川的身体瞬间僵住。“极光号”,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他心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林医生走到他面前,将文件夹递过来,声音更轻了:“这里面,有一份……是当时一位遇难者留下的,指定要交给你的东西。因为当时情况混乱,后续的交接也存在一些问题,所以一直存放在机构的档案库里,最近才被重新发现。我觉得……应该交给你。”
顾川低头看着那个文件夹,很普通,甚至有些陈旧,边角已经磨损。但它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只是机械地接了过来。文件夹很轻,但他感觉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
“是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
“是一封信。”林医生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怜悯,“你……回去再看吧。如果情绪波动太大,随时联系我。”
顾川没有再问,他紧紧攥着文件夹,像是怕它飞走,又像是怕它烫手。他朝林医生仓促地点了下头,几乎是逃离了诊所。
外面的雨更大了,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他没有叫车,只是沿着湿漉漉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冷意顺着布料往上爬,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感官,都聚焦在腋下紧紧夹着的那个淡黄色文件夹上。
信?谁会给他写信?在那个混乱的、生死一线的时刻?
抹不掉的旧回忆,如同被雨水激活的幽灵,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那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北欧之旅。苏念,他的未婚妻,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规划着一切。她尤其期待“极光号”的跨海航行,说要在甲板上看星空,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看到极光。他记得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记得她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然后,就是那个夜晚。突如其来的风暴,剧烈的颠簸,刺耳的警报,惊慌失措的人群。玻璃破碎的声音,海水疯狂涌入的轰鸣。冰冷,无边的冰冷包裹了他。他拉着苏念的手,在倾斜的、充满绝望尖叫的船舱里挣扎。救生艇的位置有限,混乱中,他们被人潮冲散。
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在一艘即将放下的救生艇旁。灯光昏暗摇曳,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被海水和雨水湿透,贴在脸颊上。她奋力地朝他挤过来,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近乎决绝的平静。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他感觉被人猛地一推,跌进了相对安全的救生艇里。
他趴在艇边,嘶吼着她的名字。就在救生艇下降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她的眼神。隔着混乱的人群,隔着冰冷的雨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那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海,有爱,有不舍,有催促,还有一种……了然的告别。
那是他关于苏念最后的画面。之后,便是救生艇在惊涛骇浪中的漂泊,是获救后的浑浑噩噩,是确认名单上那个冰冷的名字,是手腕上试图追随而去的伤口被救活后,漫长的、行尸走肉般的三年。
那些伤心场景,时刻提醒他记起。每一次呼吸,都压抑着无法排解的情绪。他活下来了,像个罪人一样活下来了。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最后被推上船的是他?这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每一个夜晚。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江边。因为下雨,岸边几乎没有人。浑浊的江水在雨点的敲打下翻涌着,泛着白沫,像极了那天夜晚的海面。他靠在湿冷的栏杆上,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确实只有薄薄几页纸。最上面是几张官方的事故记录复印件,字迹有些模糊。下面,是一封手写信,叠得整整齐齐。信封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用娟秀而熟悉的笔迹写着:
**致 顾川**
**(若我未能生还)**
他的心跳骤然停止,呼吸也跟着一滞。是苏念的字,他绝不会认错。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信纸。信纸的材质很好,即使经历了三年,也只是边缘有些脆化。上面的字迹,因为书写时的环境或者心情,显得有些潦草,甚至有几处被水渍晕开,分不清是雨水、海水,还是泪水。
顾川,我的爱人: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至少,不要为我难过太久。
写这封信的时候,船刚刚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广播里说是遇到了强对流天气,让大家保持镇静。但我知道,可能没那么简单。上船前,我无意中听到船员私下议论,说这艘船的一些安全设施存在隐患,只是这次航行日程紧,来不及彻底检修。当时我没太在意,只觉得是闲言碎语,但现在……我心里很不安。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船真的出了事。顾川,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知道你的脾气,你肯定会想把生的机会让给我。但这次,请你听我的。还记得我们为什么来旅行吗?我们说好了,要一起看遍世界的美景,然后回家,布置我们的小窝,生一个像你又像我的宝宝。如果这些愿望注定不能一起实现,那至少,你要替我去看,替我去感受。
所以,如果我预感成真,如果灾难真的降临,我会用尽一切力气,把你推上救生艇。不要怪我自作主张,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是我最想为你做的选择。你的生命里,还有太多可能,还有父母朋友牵挂着你。而我,拥有过你全部的爱,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
活下去,顾川。替我看看天晴后的彩虹,替我闻闻雨后泥土的清香,替我去吃我们清单上那家没能来得及去的甜品店,替我好好感受每一个日出和日落。
不要被愧疚和悲伤淹没。我给你的爱,是希望你能更好地生活,而不是成为束缚你的枷锁。如果我的离开给你带来了痛苦,那不是我本意。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带着我的那份期待,勇敢地、认真地活下去。
偶尔想起我的时候,要记得我笑的样子,而不是最后可能很狼狈的模样。好吗?
船晃得更厉害了,灯光也在闪。我得把信收好,希望这只是我杞人忧天,希望这封信永远没有机会交到你手里。
无论如何,顾川,我爱你。从前,现在,以及在我生命所能抵达的每一个未来时刻。
念。
于“极光号”航行途中,一个心神不宁的夜晚。
信纸从顾川颤抖的手中滑落,被风卷着,贴在了湿漉漉的栏杆上。他却毫无知觉,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原来……是这样。
不是意外,不是命运的无常捉弄。是她,早就察觉到了危险。是她,在灾难发生前,就已经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那个最后的眼神,了然的告别,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她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推上救生艇,不是情急之下的本能,而是深思熟虑后的诀别。
“替我看看天晴后的彩虹。”
信末的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尖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存活是一种侥幸,甚至是一种错误。他背负着“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的沉重枷锁,在自责和痛苦的泥沼里挣扎了三年。他恨自己的无力,恨命运的不公,却从未想过,他的生,是她用死明确赋予的。不是命运的随机选择,而是苏念主动的、坚定的馈赠。
他一直沉浸在失去她的痛苦中,却忽略了她给予他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东西——生的权利和责任。
雨水混合着泪水,肆意地从他脸上流淌下来。他不再压抑,任由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然后这呜咽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他跪倒在湿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抓住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三年的堤坝,在这一刻,被这封迟到的信彻底冲垮。那些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悲伤、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掺杂着剧痛的释然。
她不是被动地消失,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他。他的活着,不再是偶然,而是她意志的延续。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力气耗尽。雨势渐渐小了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天边,乌云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缕微弱的天光挣扎着透了出来,洒在江面上,泛起细碎的金芒。
顾川缓缓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看着那缕光,看着雨幕中依稀可见的江对岸的轮廓。世界依旧潮湿,冰冷,但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深处,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被雨水打湿的信纸,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水渍,然后折好,重新放回信封,紧紧捂在胸口。
心脏的位置,不再是空落落的洞,而是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填满了。那里面,有痛,有思念,但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站起身,腿有些麻,但步伐却异常坚定。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呜咽的江水,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雨还在下,但顾川知道,天,总会晴的。而他要做的,就是活下去,带着苏念的那份,好好地、认真地看着那道彩虹出现。
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