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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个忌日,我在实验室收到丈夫沉船时戴的潜水表。

>秒针仍在走动,表盘刻着“赠沈汐——周屿”。

>海洋声呐扫描显示,丈夫失踪的海域深处有异常热源。

>我独自驾船闯入台风禁区,声呐突然捕捉到有规律的敲击信号——

>那是我们恋爱时发明的摩斯电码:“等我……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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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雨,又来了。

不是那种爽利的、能冲刷掉什么的暴雨,是滨海市入秋后特有的、连绵不绝的冷雨,黏稠得如同半凝固的油脂,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实验室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光线被这层油脂过滤得浑浊不堪,勉强透进来,无力地爬满操作台上冰冷的仪器外壳。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还有一种精密电子元件长时间工作后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焦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我,沈汐,伏在冰冷的操作台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声呐波形图。那些扭曲起伏的线条,像极了某种挣扎的心电图。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试图优化一套新的深海生物声学追踪算法,可核心参数组反复迭代了上百次,结果依旧令人沮丧地偏离预期。电脑屏幕上,模拟运算失败的红叉刺目地跳动着,像一个个无声的嘲笑。疲惫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塞满了四肢百骸,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紧缩感猛地攫住了气管。该死!哮喘又来了。我下意识地去摸外套口袋,指尖急切地探入熟悉的布料褶皱深处——空的!那只小巧的、救命的蓝色喷雾剂呢?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渗出额角。是落在休息室的桌上了?还是昨天深夜离开时,匆忙间掉在了停车场冰冷潮湿的地面?记忆像被这黏腻的雨幕搅浑了,模糊一片。我强迫自己放缓每一次吸气和呼气的节奏,身体微微前倾,试图从这无形的绞索里挤出一点可怜的空气。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眼前仪器冰冷的金属光泽开始扭曲、晃动。

视野边缘,窗玻璃上蜿蜒滑落的水痕,渐渐扭曲变形,仿佛融化成了七年前那片吞噬一切的、狂暴翻涌的墨绿色海水。那震耳欲聋的风声、浪涛的咆哮、钢铁船体在巨力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呻吟……还有周屿最后那个消失在滔天巨浪中的模糊轮廓,如同浸透了毒液的荆棘,又一次蛮横地刺破理智的堤防,狠狠扎进脑海。

“咳……咳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呛咳,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指尖用力抠着冰冷的桌沿,指关节泛出青白。不能想,沈汐,不能想!还有项目报告没写完,声呐阵列的故障诊断还没完成……我徒劳地在心底对自己嘶喊,试图用这些冰冷坚硬的任务清单,筑起一道堤坝,挡住那汹涌而至的、名为回忆的黑色潮水。

就在这时,“笃笃笃”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像几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实验室里令人窒息的粘稠寂静。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实习生小何那张年轻却写满紧张和担忧的脸探了进来。他怀里抱着一个裹了好几层防水塑料布、边缘还在不断往下滴水的快递纸箱。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帽檐和发梢滴落,在实验室洁净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沈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面对巨大悲伤时特有的谨慎,“楼下保安室……刚签收的包裹,说是急件,指明要您亲自签收。雨太大了,我怕淋湿,赶紧给您送上来。”

“谢谢。”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勉强挤出两个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钉在了那个不断滴水的盒子上。水珠沿着纸箱的棱线滑落,滴答,滴答,在地板上砸开小小的水花。一种毫无来由的、令人心悸的冰冷预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小何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个湿漉漉的纸箱轻轻放在我旁边的空操作台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句安慰的话,目光扫过我苍白的脸和因窒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实验室里再次只剩下雨声、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那个滴水的箱子,像一个来自深渊的谜题,突兀地摆在眼前。没有任何寄件人信息,只有被雨水泡得模糊变形的标签上,我的名字和研究所地址还依稀可辨。

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我拿起美工刀,沿着密封胶带的边缘划开。塑料布被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一个毫不起眼的棕色硬纸盒。打开纸盒,里面塞满了防震的白色泡沫颗粒。拨开这些颗粒,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深海寒意的物体,静静躺在盒底。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眼前这块金属之上。我认得它,刻在灵魂深处,永世不忘。周屿的潜水表。他当年出海进行那次该死的、最终被命名为“深渊凝视”的极限深潜科考时,就戴着它。表带是特制的钛合金编织链,表壳是厚重的黑色陶瓷,边缘处有几道清晰可见的撞击刮痕,像丑陋的伤疤。

而最刺目的,是表盘内侧,靠近表冠下方,那一行被海水和岁月侵蚀得略显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激光刻字:

**“赠沈汐——周屿”**。

七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清晨,他亲手将它扣在腕上,笑着对我说:“等着我,这次回来,咱们就休个长假,去看你一直想看的极光。”那笑容里的温度,此刻却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心脏。手表后来随他一起,永远沉入了那片代号“恶魔咽喉”、深度超过一万一千米的马里亚纳海沟特定区域。

可现在,它回来了。冰冷,沉默,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机”。

我的指尖,冰凉的,带着一种麻木的钝感,轻轻触碰到了那冰冷的表壳。就在指腹接触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的实验室里如同惊雷般清晰的声响,从表盘内部传出。

那根细长的、银白色的秒针,在停滞了漫长的七年后,竟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前跳动了一格!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猛地向深渊沉坠。一股尖锐的寒意瞬间穿透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我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金属烫伤,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仪器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秒针仍在跳动。嗒……嗒……嗒……微弱,却固执得可怕。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早已结痂的心口上反复拉扯。它从哪里来?是谁送来的?为什么……它还在走?七年的深海高压、黑暗和腐蚀,足以摧毁最坚固的潜艇,为什么这块表……还能运转?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雨中失控的船,在脑海里疯狂冲撞。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像深海里悄然浮起的幽灵,顽固地缠绕上来:难道……难道他……还……

不!不可能!理智在尖叫。那地方是生命的禁区!超过一千个大气压的恐怖水压,足以将任何血肉之躯瞬间压扁!没有氧气,没有光,只有永恒的黑暗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冷!七年!整整七年!

可那秒针跳动的嗒嗒声,如同魔咒,死死攫住我的听觉神经。我死死盯着表盘上那行刻字——“赠沈汐——周屿”。每一个笔画,都曾被他指尖的温度无数次摩挲过。

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我顺着冰冷的仪器柜缓缓滑坐到地板上,蜷缩起来。额头顶着同样冰冷的柜门,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彻底崩溃的嚎啕冲破禁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荒谬感和……那一点点微弱到不敢承认的、近乎绝望的奢望。

冰冷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实验室冰冷光滑的地板上。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七年来精心构筑的、名为“遗忘”或“接受”的堤坝,在这个滴着水的纸箱和一块重新跳动的手表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旧日的伤痛混合着眼前巨大的惊悚与不解,如同黑色的淤泥,将我死死淹没。

不知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缩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那秒针固执的“嗒、嗒”声,如同永不疲倦的鼓点,敲打在耳膜上,也敲打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它像一个无法忽视的坐标,一个来自深渊的、冰冷的呼唤。

不能这样下去。沈汐,动起来!一个声音在混乱的脑海里嘶吼。必须做点什么!无论这背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作剧,还是……某种超越认知极限的微渺可能,都必须查清楚!

我扶着仪器柜,挣扎着站起。双腿像灌满了铅,每一步都异常沉重。目光落在操作台一角的电脑屏幕上,那刺眼的运算失败红叉依旧顽固地亮着。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点亮——研究所最新升级的“海眼”超宽频深海声呐系统!它的探测精度和抗干扰能力,是目前民用领域的顶尖水平!周屿失踪的那片海沟坐标,“恶魔咽喉”的边缘区域,正是这套系统上个月刚完成高精度测绘的重点区域之一!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我跌跌撞撞地扑到电脑前,冰冷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抖。屏幕的光映在脸上,一片惨白。快速调出“海眼”系统的历史数据库,输入那片刻骨铭心的经纬度坐标——北纬11°20′,东经142°11.5′。时间范围……设定为……过去一周。

硬盘发出轻微的嗡鸣,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地移动,如同蜗牛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死死盯着屏幕,眼睛干涩发痛,不敢眨一下。秒针的跳动声,电脑风扇的低鸣,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在耳边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终于,进度条走完。屏幕上弹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声呐扫描数据文件。我深吸一口气,点开日期最近的一个文件。

高分辨率声呐图像瞬间铺满整个屏幕。深蓝色的背景,代表冰冷的海水。深不见底的海沟在图像上呈现为一个巨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黑色V形裂口。边缘陡峭,犬牙交错。这是地狱的入口。我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探针,沿着海沟边缘一点点扫过。岩壁、沉积物、偶尔出现的一些深海生物微弱的热信号……一切都符合已知的地貌特征。没有异常。没有……周屿。

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头。果然……是奢望吗?是某个环节出了错?是某种……无法理解的恶意?疲惫和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漫上心头。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屏幕上的声呐图像随之滚动。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关掉文件夹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图像最下方、靠近海沟最深处边缘的一处极其细微的异常!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尖般大小的……红点!

在声呐图像上,红色通常代表高于背景环境的热源!

我猛地坐直身体,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几乎要将鼠标捏碎。放大!再放大!将那片区域放大到极限!

屏幕上,那针尖大小的红点被清晰地放大。它并非孤立的!在它周围,有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背景噪音融为一体的……热辐射扩散波纹!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微小红点的位置,在连续几天的不同时段扫描图像中……竟然在极其缓慢地、但确实存在地移动着!移动的轨迹并非无序,而是沿着海沟陡峭的岩壁,以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方式在探索?

这……这绝不可能是已知的深海热液喷口!热液喷口是固定的,能量特征也完全不同!更不可能是大型生物!没有任何大型生物能承受那个深度的恐怖水压!那……这是什么?

一个疯狂的、足以颠覆所有认知的想法,如同挣脱了锁链的猛兽,咆哮着冲进我的脑海,瞬间攫取了所有的思维——人!一个……活着的……人?!

不!这太荒谬了!太疯狂了!理智在尖叫,试图压制这可怕的念头。但眼前的数据,那针尖般移动的红点,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热辐射,还有操作台上那块滴着水、秒针仍在跳动的潜水表……所有这些碎片,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凑成一个指向地狱深处的、令人颤栗的图案。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和轰鸣的耳鸣。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冲击和……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恐惧与希望交织的狂潮。是他吗?真的是他吗?周屿?在那片连钢铁都会被压成齑粉的深渊地狱里……活了七年?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猛地用手撑住额头,指甲深深陷入皮肤。不行!必须确认!必须亲自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扑灭。所有理智的劝阻——台风预警、研究所的禁令、单人驾船闯入那片魔鬼海域的九死一生——在“周屿可能还活着”这个近乎魔幻的念头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踉跄。目光扫过操作台上那块依旧在“嗒嗒”跳动的手表,又死死盯住屏幕上那个针尖般移动的诡异红点。一个坐标数值被快速记录在旁边的便签纸上——那红点最后出现的位置。

没有时间犹豫了!气象预报说,一个被命名为“海神”的超强台风,其外围云系将在十小时后开始影响那片海域。研究所所有的科考船都接到了严格的禁航令。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那条停泊在研究所小码头、属于我私人名下的小型高速科考艇“追汐号”。它体型小,速度快,灵活性高,或许……能在台风外围的间隙,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

行动!立刻行动!我像一架被输入了终极指令的机器,爆发出惊人的效率。快速清除掉电脑上的所有查询记录,关闭系统。将那张写着坐标的便签纸和那块滴水的潜水表,一起塞进随身的防水背包夹层。转身冲出实验室,穿过空旷冷清的走廊,奔向装备室。

推开装备室厚重的铁门,一股混杂着橡胶、机油和淡淡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目标明确,直奔角落那个标着“沈汐”的深蓝色储物柜。输入密码,柜门弹开。里面整齐地挂着一套我自己的备用深潜抗压服——橘红色的坚韧面料,关节处有特殊的增强设计,能抵御部分深海压力,内置维生系统。旁边是配套的压缩空气瓶、调节器、头灯、潜水电脑……这些都是周屿当年为我精心挑选、调试的装备。自从他走后,这套装备就像被封存的记忆,再也没有被启用过。

手指抚过冰凉的抗压服面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和絮絮叨叨的叮嘱:“沈汐,这套维生系统我改过了,极限时间延长了十五分钟……头灯亮度调到最大了,你总嫌暗……还有这个……” 回忆的碎片像锋利的玻璃渣,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

以最快的速度将沉重的深潜装备一件件取出,塞进一个特制的大型防水装备袋。拉链拉上的瞬间,发出刺耳的声响。背上装备袋,又迅速从旁边的急救箱里抓了几支高能量营养剂、强效止痛针剂和一盒密封的抗生素塞进背包。转身,脚步不停,冲出装备室,奔向地下车库。

研究所的备用发电机在地下深处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库空旷冰冷,惨白的灯光下,只有我那辆黑色的越野车孤零零地停着。将沉重的装备袋甩进后备箱,发动引擎。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车子像离弦的箭,猛地冲出车库,一头扎入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在前挡风玻璃上划开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视野,又迅速被新的雨水覆盖。滨海市通往港口研究所专用小码头的路,在暴雨中变得异常陌生而危险。路面早已积水成河,车轮碾过,溅起浑浊的水墙。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和车窗上,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昏暗的路灯在雨幕中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团,像漂浮的鬼火。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狂躁的风雨声和引擎的嘶吼。仪表盘上,时间无情地流逝。距离台风“海神”的外围云系抵达目标海域,只剩不到九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研究所小码头那简陋的雨棚下。推开车门,冰冷的狂风裹挟着咸腥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打湿了外套。顾不得许多,我奋力拖出后备箱沉重的装备袋,踉跄着冲向码头边缘。

“追汐号”静静地停泊在泊位上,白色的流线型船身在狂暴的雨幕和翻涌的黑色海水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它随着波浪剧烈地起伏、摇晃,缆绳被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咬着牙,顶着几乎能将人掀翻的狂风,艰难地将装备袋拖上甲板,固定在舱门边的扣环上。解开缆绳,跳进驾驶舱。

熟悉的仪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启动引擎,双螺旋桨发出有力的咆哮,推动着小艇像一匹挣脱缰绳的烈马,猛地冲离剧烈摇晃的码头,义无反顾地扎入那片风雨飘摇、如同沸腾锅釜般的漆黑大海。

一离开码头相对平静的水域,大海立刻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十几米高的巨浪如同移动的黑色山脉,连绵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追汐号”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被抛上令人窒息的浪峰,又在下一秒被狠狠摔进深不见底的浪谷。冰冷腥咸的海水如同重锤,一次次猛烈地拍击在驾驶舱的强化玻璃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船体在巨力的撕扯下,发出吱吱嘎嘎的痛苦呻吟,仿佛随时会解体。

我死死抓住剧烈晃动的舵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反复抛甩,安全带深深勒进肩膀和腰腹。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浪头砸下,都感觉肺部被狠狠挤压,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盯着前方混沌一片的海面,根据GpS导航的指引,在狂暴的怒海中艰难地修正着航向,朝着那个深藏于地狱之口的坐标,一寸寸地逼近。

时间在风浪的咆哮和身体的极致折磨中变得模糊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船载导航系统发出短促的提示音。目标坐标——到了!

我猛地扑向固定在驾驶台一侧的“海眼”系统便携终端。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成功开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顾不上剧烈的颠簸和几乎要散架的身体,我飞快地输入那个刻在脑海里的坐标,启动主动声呐扫描!

嗡……低沉的声波发射音响起。屏幕上,代表声呐脉冲的扇形光束,以船体为中心,朝着下方深不可测的黑暗深渊扫描下去。

等待结果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窗外风浪的狂啸。

扫描结束。屏幕上的声呐图像开始刷新。依旧是那令人绝望的、代表深海的浓重蓝色,以及下方那吞噬一切的、V字形的黑色深渊裂口。

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冰冷的海水和岩石,没有任何异常热源!那个针尖大小的红点,消失了!如同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胸口。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难道……是仪器故障?是错觉?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来自深渊的残酷玩笑?支撑着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我无力地靠在剧烈摇晃的驾驶座上,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绝望的阴云即将彻底吞噬意识的刹那——

“嘀……嘀嘀……嘀……”

船载通讯频道里,突然传出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电子音!

那声音……不是噪音!它带着一种……诡异的规律性!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扑到通讯控制台前,手指颤抖着调大接收增益,将杂波过滤开到最大!

声音变得清晰了!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短促,停顿,再短促,再长停顿……这节奏……这该死的、刻骨铭心的节奏!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简单重复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敲击声,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循环!

那是……那是……我们恋爱时发明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摩斯电码!

它代表的意思,简单到只有三个字,却像一道撕裂灵魂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御:

**“等……我……”**

紧接着,又是一组新的敲击:

“嘀嘀……嘀……嘀嘀嘀……嘀……”

**“别……怕……”**

周屿!真的是他!他还活着!就在这下面!在这片连神明都遗弃的深渊地狱里!

巨大的狂喜和无法言喻的恐惧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体内猛烈地冲撞!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猛地抹去泪水,死死盯着声呐屏幕下方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万米深的海水,看到那个在永恒黑暗中挣扎了七年的身影。

“周屿!我来了!坚持住!”我对着通讯器嘶声力竭地大喊,声音被风浪撕扯得破碎不堪,明知他不可能听见。手指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扑向船舵!目标只有一个——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声源信号最强的位置!

“追汐号”的引擎发出近乎崩溃的咆哮,船头劈开滔天巨浪,不顾一切地冲向信号源指示的点位。那片海域,风浪似乎更加狂暴,如同被激怒的巨兽。天空低垂得仿佛要压到海面,墨黑的云层中,隐约可见台风“海神”那巨大而恐怖的螺旋云带边缘,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缓缓逼近!

终于,船载定位系统显示,抵达信号源正上方!

就是这里!

没有丝毫犹豫!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剧烈摇晃的驾驶舱,扑向固定在甲板上的深潜装备袋。狂风暴雨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几乎无法站稳。手指冻得僵硬麻木,却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拉开防水拉链,拖出沉重的橘红色深潜抗压服。

冰冷、沉重的抗压服像一副铠甲,艰难地套上湿透的身体。关节活动处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压缩空气瓶背上的瞬间,沉重的压力让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猛地一沉。检查面罩密封,调节器咬在口中,冰冷的橡胶味带着死亡的寒意。最后,戴上头灯,按下开关,一束微弱的光刺破眼前的雨幕。

攀着剧烈摇晃的船舷,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片疯狂的世界。台风狰狞的边缘在天际翻滚,巨浪如同移动的山峦。“追汐号”在浪涛中发出濒死的呻吟。然后,深吸一口气,带着那块冰冷跳动的潜水表和心中那个燃烧的名字,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瞬间包裹全身!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而来,仿佛要将身体碾碎。耳膜剧痛,眼前是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墨绿,迅速转为深不可测的漆黑。唯有头灯射出的那束光柱,在浑浊冰冷的海水中,划开一道微弱而孤独的通道,笔直地刺向下方的永恒黑暗。

身体在巨大的负浮力作用下,像一颗沉重的石头,朝着那吞噬一切的深渊,飞速坠落。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恐怖的压力下失去了意义。唯一的感知是那不断增大的、令人窒息的挤压感,仿佛被塞进万吨水压机的模具。抗压服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深潜电脑屏幕上,深度数值疯狂跳动:1000米……2000米……5000米……

意识在极致的冰冷和压力下开始模糊、飘散。眼前开始出现纷乱的光斑和扭曲的幻象。七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清晨,周屿站在船舷边,回头对我露出的那个温暖而坚定的笑容……那块重新跳动的潜水表……声呐屏幕上针尖般移动的红点……通讯器里那微弱却清晰的敲击:“等我……别怕……”

这些碎片在濒临崩溃的意识中疯狂旋转、交织。

不知下坠了多久。深潜电脑的屏幕,那幽绿的数字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目:**米**。这里的水压,超过一千一百个标准大气压!足以将坦克压成铁饼!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下方那永恒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里,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光?

不是幻觉!我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头灯的光柱竭力向下探照。

那点微光……在放大!在靠近!

一个模糊的、巨大的、非自然的轮廓,在头灯光晕的边缘,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深潜器的残骸?!

它歪斜地卡在陡峭海沟岩壁的一道巨大裂隙之中,外壳布满恐怖的凹陷和撕裂的创口,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蹂躏过。船体上,曾经鲜艳的科考标志早已被厚厚的深海沉积物覆盖,只留下斑驳的痕迹。然而,就在那扭曲变形的船体中部,一个本该是观察窗的位置,却透出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风中残烛般的……橘黄色光芒!

光芒!在这连星光都绝迹的万米深渊,竟然有光!

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血液却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巨大的、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希望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是他!一定是他!

身体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我疯狂地划水,调整姿态,对抗着恐怖的下坠惯性,朝着那残骸、朝着那微弱光芒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去!

越来越近!那残骸在头灯光束下越来越清晰。巨大的创口,扭曲的金属,厚厚的白色深海“雪”(沉积物)。那点橘黄色的光,是从一个相对完好的球形观察舱的舷窗里透出来的!

终于,我像一颗失控的炮弹,重重地撞在了残骸冰冷、布满附着物的外壳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顾不上疼痛,双手死死抓住舱体外一处凸起的金属支架,稳住身体。脸,几乎贴在了那布满厚厚沉积物、模糊不清的球形观察窗上。

里面……有人!

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舷窗,蜷缩在观察舱中央一张固定在舱壁的金属座椅上。他穿着同样厚重的橘红色深潜抗压服,但颜色早已黯淡斑驳,如同凝固的血迹。头发很长,灰白而杂乱,如同水草般披散在肩头。身体微微佝偻着,肩膀在极其微弱地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是他!那个背影!哪怕被抗压服包裹,哪怕隔了七年地狱般的时光,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我也认得出来!是周屿!

巨大的冲击让我瞬间失声,泪水汹涌而出,混合在冰冷的海水里。我发疯似的用带着厚厚手套的拳头,用力捶打着厚重的舷窗!

“周屿!周屿!是我!沈汐!”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嘶吼,气泡从调节器里疯狂涌出。

舷窗内,那个蜷缩的身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扰,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动了一下。然后,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

一张脸,出现在模糊的舷窗后面。

那……是周屿的脸,却又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青白,布满了深海环境特有的怪异褶皱和斑点,如同风化的古老岩石。眼窝深陷得可怕,眼珠浑浊不堪,几乎失去了焦距,茫然地透过厚厚的舷窗玻璃,看向外面黑暗的深渊。

然而,就在那双浑浊的、几乎失去生命光彩的眼睛,接触到舷窗外我的身影时——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真实存在的……光芒,如同划破永夜的第一缕晨曦,极其艰难地从那深潭般的瞳孔最深处……挣扎着、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里,混杂着无边无际的茫然、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足以点燃整个冰冷深渊的……狂喜!

他的嘴唇,在那张苍老得如同树皮般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嚅动着。没有声音,只有口型。但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口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沈……汐……”

隔着万米深海的冰冷舷窗,隔着七年的绝望与黑暗,我们的目光,终于……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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