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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困在雨季的疗养院里,终日听雨声淹没世界。

>心理医生陈墨说:“水能治愈伤痕。”

>第一次潜入深海,我在沉船里看见了自己的婚礼现场。

>玫瑰花瓣在氧气面罩前飘散,他温柔的笑脸随气泡上升。

>陈墨突然抓住我的手,指向船窗外——

>那里漂浮着被我遗忘的喜糖盒,糖纸里裹着流产报告单。

>雨滴在治疗室玻璃上炸裂时,我终于哭出声响。

>原来海底没有眼泪,只有不会撒谎的沉船。

---

雨。

又是雨。

窗外,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向海面,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塞进了一个湿漉漉的、不断漏水的口袋。疗养院洁白的墙壁此刻也显得格外阴郁,像吸饱了水分的旧宣纸,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潮气。雨水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永无止境的单调噪音,噼啪、噼啪……像无数冰冷的手指,永不停歇地叩击着耳膜,试图钻进去,淹没里面残存的一切声响。

林云蜷缩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亚麻布套的边缘。她身上裹着疗养院统一的浅灰色毛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毯子,还有沙发,甚至空气本身,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仿佛已经和窗外无边无际的雨融为一体。她看着雨滴在玻璃上蜿蜒爬行,汇聚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模糊了外面灰蒙蒙的海与天,也模糊了时间流逝的痕迹。在这里,时间仿佛被雨水泡得肿胀、停滞,只剩下日复一日的、令人窒息的沉闷。

门被轻轻推开,几乎没有声音。陈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板。他走路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房间里凝固的湿气,又或者,是怕惊扰了蜷缩在沙发里那个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灵魂。

“今天感觉怎么样,林云?”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颗小石子,试图激起一点微澜。

林云没有抬头,视线依旧黏在窗外那片混沌的灰暗上。她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干涩的气音。声音,似乎很久没有使用过了,像生锈的齿轮,艰涩得无法转动。最终,她只是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几缕散落的黑发随之拂过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

陈墨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立刻追问。他安静地观察了她片刻,目光扫过她深陷的眼窝和眼下浓重的青影,那是长久失眠和某种更深层痛苦留下的烙印。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雨水的喧嚣,固执地填补着两人之间沉默的空白。那雨声像是无数细小的针,扎进林云紧绷的神经里。

“这里的雨,”陈墨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目光也转向窗外那片灰暗的雨幕,“听起来很大,很吵,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掉。”

林云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轻微地刺中了。

“但水,林云,”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试图盖过雨声,“水是很奇妙的东西。它有时是摧毁的力量,像这暴雨。有时,它也是承载,是包容,甚至是……治愈的媒介。”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云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审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不是水在淹没你,而是……你需要另一种形态的水?”

林云终于慢慢转回头,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聚焦在陈墨脸上。那双眼睛很大,却像蒙着厚厚一层雾霭的深潭,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她微微歪着头,似乎想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又似乎只是被这个突兀的话题暂时吸引了注意力。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依旧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陈墨没有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想尝试一种新的方法。不是在这里听雨,而是……去水里。”

林云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清晰的恐惧,像受惊的小兽。去水里?那个冰冷、幽暗、令人窒息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毛毯粗糙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向后缩了缩,几乎要陷进沙发深处。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墨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惧,耐心解释,“不是危险的深海,是近海,有专业的潜水教练,最安全的装备,我会全程陪着你。就在疗养院后面的海湾,那里有一片非常平静的水域,水下……有不一样的世界。”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林云的反应。她的恐惧并未完全消退,但那片深潭般的死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搅动了一下,极细微,像投入一颗小石子后泛起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一丝微弱的、被巨大麻木长久掩盖的好奇,极其艰难地从恐惧的缝隙里探出了一点头。

“水下的世界很安静,林云,”陈墨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诱惑力,如同海妖的低语,“比你想象的要安静得多。没有这些嘈杂的雨声,没有风。只有水流包裹着你,像一种……温柔的拥抱。它托着你,承载你所有的重量,包括那些沉重得让你无法呼吸的东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指着外面灰蒙蒙的海面:“在那里,压力是均匀的,四面八方向你涌来,反而让你感觉不到压力。你的身体会漂浮,你的心……也许也能。”他回过头,目光落在林云依旧苍白的脸上,“试试看?就当是……换一个地方发呆,一个更安静的地方。”

林云的指尖无意识地抠得更深了,指甲陷进亚麻布粗糙的纹理里。窗外,雨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玻璃,发出令人烦躁的噪音。那噪音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无休止地吸食着她的精力。而陈墨描述的那个“安静”的水下世界,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幻影,带着一丝危险的诱惑。

她太累了。累得只想逃离这无休止的雨声,逃离这房间里凝固的阴冷湿气,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哪怕那个去处是冰冷的海底。那份疲惫感,沉重得压垮了所有理性的恐惧。

许久,久到陈墨以为她再次沉入了自己的沉默之海,才看到林云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得几乎难以察觉,像一个虚弱的承诺。

***

准备工作繁琐而漫长。林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专业潜水员和陈墨摆布。冰冷的氯丁橡胶潜水服紧紧包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像一层冰冷粘腻的第二层皮肤,带来强烈的束缚感。沉重的气瓶压上后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金属调节器的咬嘴塞进口中,带着一股陌生的橡胶和金属混合的气味,每一次试探性的呼吸都感觉异常费力,仿佛空气本身也变得稀薄而沉重。潜水镜箍在脸上,视野被局限在眼前一小块清晰的圆形里,边缘是模糊变形的世界。

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从脚底一寸寸向上蔓延。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陈墨递过来的手臂,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陈墨的手很稳,传递过来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看着我,林云,”陈墨的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有些模糊,但眼神异常专注,“记住我教你的:用嘴呼吸,慢一点,深一点。水下的世界很安全,放松身体,让水托着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林云用力地点点头,咬紧了嘴里的调节器,努力模仿着他示范的缓慢而深长的呼吸节奏。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对抗着胸腔里本能的紧缩感。陈墨始终在她身边,耐心地纠正着她因紧张而僵硬的动作,直到她的呼吸稍微平顺了一些。

踏入浅水区的瞬间,刺骨的冰冷猛地攫住了她的脚踝,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海水漫过腰际,漫过胸口,每前进一步,浮力就增加一分,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当陈墨示意她下潜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紧眼睛,任由身体被重力拉向下方。

下坠感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住了她。她试探着睁开眼。

窒息感消失了。

被包裹着,但不是被挤压。海水的力量是温柔的、全方位的承托。耳边,那纠缠了她不知多少个日夜的、令人发狂的雨声,彻底消失了。世界被一种宏大而深沉的宁静所取代。只有她自己呼吸的声音,通过调节器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嘶——嘶——”声,在耳边清晰地回响。这声音奇异地成为了一种锚点,让她漂浮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之中。

阳光透过晃动的海面,被切割成无数道摇曳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在浅海洁白的沙床上描绘出不断变幻的金色光斑。细小的银色鱼群像流动的水银,从她身边倏忽而过,鳞片反射着细碎的光点,灵动而自由。柔软的海草随着水流轻轻摇曳,姿态慵懒。一片澄澈的碧蓝包裹着她,温柔而有力。

林云小心翼翼地松开一直紧握着陈墨胳膊的手。她尝试着动了动指尖,水流顺从地滑过。她微微蜷缩身体,又慢慢舒展。海水没有重量,却又无处不在。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笨拙地在这片温柔的水之摇篮里重新学习着移动。

陈墨在她身旁,隔着面罩,她能看到他眼中鼓励的笑意。他指了指下方更深处一片颜色略深的水域,做了个跟随的手势。

他们开始缓慢地下潜。光线随着深度增加而逐渐变得柔和、朦胧,如同从白昼步入黄昏。四周的景物开始改变。平坦的沙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礁石,形态各异,沉默地矗立在幽蓝之中,表面覆盖着深色的海藻,如同古老的、长满苔藓的废墟。色彩斑斓的珊瑚礁点缀其间,像水底绽放的奇异花园。一些模样古怪的小鱼在礁石的缝隙间探头探脑。

忽然,陈墨停了下来,示意她向前方看。

一座巨大的阴影,轮廓分明地矗立在前方更深、更暗的水域边缘。那是一座沉船。巨大的船体倾斜着,深陷在海底的淤泥和礁石之中。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暗绿色、棕褐色的海藻和藤壶,像一件被时间遗忘的、腐朽的铠甲。斑驳的铁锈如同凝固的血泪,在船壳上蜿蜒流淌,无声地诉说着被海水吞噬的岁月。它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搁浅的史前巨兽的骸骨,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死寂。

一种莫名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林云的心。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战栗的吸引。仿佛那艘沉默的钢铁坟墓,在幽暗的海底向她发出了无声的召唤。

陈墨打了个手势,询问她的意愿。是继续探索,还是离开?

林云几乎没有犹豫。她指了指那座巨大的、腐朽的阴影,动作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

他们缓缓靠近。沉船的庞大在近处更显压迫,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船体上的破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陈墨打开了他携带的强力潜水手电,一道明亮的光束刺破了沉船入口处的幽暗。

林云紧随其后,游进了那个巨大的破口。船体内部的光线骤然昏暗下来,手电光束成为唯一的光源,切割开浓稠的黑暗。光束扫过的地方,漂浮着无数细微的尘埃颗粒,如同水中的星尘。巨大的、早已锈蚀殆尽的机械结构扭曲着,如同怪物的内脏。断裂的管道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随着水流轻轻摆动。

他们沿着一条倾斜的、布满锈蚀物的走廊向前游动。光束在腐朽的金属墙壁上跳跃。林云的心跳在寂静的水下变得格外清晰,随着光束的移动,一下,又一下。

突然,光束定格在前方走廊尽头一个巨大的空间入口。陈墨的手电光柱,稳稳地投了进去。

刹那间,林云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击着耳膜。呼吸骤然停止,冰冷的调节器咬嘴几乎要从她僵硬的唇齿间滑脱。

光束照亮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破败的船舱。

那是一个宴会厅!

一个被海水浸泡、扭曲、覆盖了厚厚一层海底沉积物和诡异海藻,却依然能清晰辨认出昔日奢华的宴会厅!巨大而残破的水晶吊灯,裹着厚厚的淤泥和海藻,从高高的、锈迹斑斑的天花板上歪斜地垂挂下来,像一具被吊死的华丽尸体。铺着厚绒地毯的地面早已腐烂不堪,被海泥覆盖,但残留的暗红色绒布碎片,在光束下依然刺眼。腐朽的桌椅倾倒在地,散落各处,如同被巨浪掀翻的玩具。

最让林云魂飞魄散的,是光束中央,那铺满整个腐朽“地面”的东西!

那不是淤泥,不是海草。

是玫瑰花瓣!

成千上万片早已失去鲜艳颜色、被海水浸泡得发黑发紫、如同枯萎血块的玫瑰花瓣!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着整个宴会厅的“地面”,在惨白的光束下,随着水流极其缓慢地、沉沉浮浮地漂动、旋转,如同一个巨大而诡异的黑色漩涡!

“轰——!”

记忆的闸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然撞开!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消失,眼前腐朽沉船的景象被一片刺目的、令人晕眩的金红色光芒彻底取代!

震耳欲聋的婚礼进行曲在脑中疯狂炸响!不是水下的寂静,是喧天的锣鼓,是鼎沸的人声,是司仪激昂的嗓音!

她穿着缀满珍珠和水晶的、沉重得几乎让她迈不开步的雪白婚纱,站在宴会厅铺着崭新红毯的入口。灯光璀璨如星海,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百合与玫瑰的甜香。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令人目眩的光芒。红毯两边,是无数张熟悉又模糊的笑脸,他们的掌声、欢呼声、祝福声像潮水般涌来,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和恐慌。

她僵硬地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踏着厚厚的、洒满新鲜玫瑰花瓣的红毯,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婚纱繁复的蕾丝和沉重的裙撑都像枷锁一样束缚着她。花瓣被踩碎,汁液沾染在洁白的裙摆上,留下淡淡的、洗不掉的粉色痕迹。

红毯的尽头,是他。

周屿。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礼服,身姿挺拔如青松。他转过身,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柔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曾经是她整个世界的阳光,此刻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她心口缓慢地划动。他的眼睛明亮,盛满了醉人的爱意,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温暖干燥。她记得他掌心的纹路,记得他指尖的温度,记得他无数次这样牵着她走过大街小巷。

“小云,”他的声音穿透鼎沸的人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期待,“过来。”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他那张温柔得令人心碎的脸。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想停下脚步,想转身逃离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幸福假象!

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宾客的目光像无数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她。父亲的臂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只能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致玩偶,一步一步,离那个温柔笑着的男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在她即将把手放入他掌心的一刹那——

“哗啦!”

一声巨大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玻璃碎裂声在她脑中轰然炸响!眼前的金红色幻象如同被重锤击中的镜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

幻象彻底破碎,消散无踪。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腐败气息的海水猛地灌回她的感官!眼前依旧是那个被海水浸泡、覆盖着厚厚淤泥和诡异海藻的、死寂的沉船宴会厅!惨白的光束下,只有那些发黑发紫的、如同腐烂血肉的玫瑰花瓣,还在随着水流沉沉浮浮,缓慢地旋转,无声地嘲笑着她。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林云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调节器咬嘴狠狠地撞在牙齿上。胸腔剧烈地起伏,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混乱,调节器发出尖锐刺耳的“嘶嘶”声!大量的气泡从她嘴边失控地喷涌而出,如同沸腾的开水,疯狂地向上窜去,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水流!她四肢僵硬,像被瞬间冻住,只能惊恐地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光束中那片漂浮的、黑色的花瓣漩涡,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陈墨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剧烈变化!他迅速靠近,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胳膊,稳定她的身体,另一只手在她眼前快速而有力地打着手势:冷静!深呼吸!看着我!他的手势果断而充满力量,眼神透过面罩紧紧锁住她惊恐的瞳孔。

林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回抓住陈墨的手臂,指甲隔着潜水服深深掐进他的肌肉里。她强迫自己看向陈墨的眼睛,强迫自己张大嘴,用尽全力去模仿他缓慢、深长的呼吸节奏。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那些黑色的花瓣在视线边缘沉沉浮浮,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陈墨坚定目光的引导下,她狂乱的心跳和失控的呼吸才稍稍平复下来。尖锐的“嘶嘶”声减弱了,喷涌的气泡也渐渐变得平缓。但巨大的恐惧和那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依旧像冰冷的海水,浸透了她每一个细胞。

陈墨没有立刻带她离开。他用手电光束再次扫过那片布满黑色花瓣的区域,然后,光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宴会厅一侧巨大舷窗的方向。

那巨大的、布满厚厚海藻和藤壶的舷窗玻璃,早已碎裂不堪,只剩下扭曲的金属框架。光束穿过框架,投向外面的深海。

就在那舷窗外的幽暗水域中,在光束的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忽略的物体,正随着水流轻轻飘荡。

那是一个盒子。

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盒。盒子的表面原本应该是鲜艳的红色或粉色,此刻早已被海水漂白、侵蚀得发黄发灰,边缘也破损卷曲。然而,盒盖上一个模糊却依然能辨认的烫金图案,像一道闪电,再次狠狠劈中了林云!

那是一个简笔画的心形图案,环绕着一圈小小的玫瑰花纹样!和她婚礼上派发给每一位宾客的喜糖盒一模一样!

林云的身体再次僵住,呼吸瞬间停滞。她死死盯着那个在幽暗海水中飘荡的小盒子,像被施了定身咒。

陈墨毫不犹豫。他松开林云的手臂,灵巧地摆动脚蹼,像一尾鱼,迅速而精准地游向那个舷窗。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被海水泡得发胀、脆弱不堪的小纸盒,从那片幽暗和漂浮的碎屑中捞了出来。

他游回林云身边,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拿着手电。光束聚焦在那个小小的、饱经沧桑的盒子上。在强光的照射下,盒子上那个褪色的心形和玫瑰花纹路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陈墨示意林云拿着手电。林云颤抖着手接过,光束不可避免地随之晃动。陈墨用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拨开那早已失去粘性、被海水泡得软烂的盒盖。

盒盖被掀开了。

里面没有糖。

没有甜蜜的、象征祝福的糖果。

只有一张纸。

一张被折叠成小方块、同样被海水浸泡得发黄发脆的纸。纸张的边缘已经破损,但主体部分还算完整。纸的质地……林云的心脏骤然缩紧!那是医院特有的、带着独特消毒水气味的纸张!那种气味,隔着冰冷的海水,隔着厚厚的潜水服,隔着遥远的记忆,似乎依旧能清晰地钻进她的鼻腔!

陈墨的动作异常缓慢而谨慎,仿佛在拆解一枚古老的、随时可能碎裂的封印。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捻住那张脆弱纸张的一角,在光束的聚焦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它展开。

惨白的光束下,纸张上那些被海水浸泡过、字迹有些晕染模糊,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铅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进了林云的视网膜!

**姓名:林云**

**年龄:26**

**临床诊断:**

**宫内早孕(约8周)**

**……胚胎停育……**

**建议:行人工流产术终止妊娠**

冰冷的铅字,在惨白的光束下无声地燃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云眼底最深、最隐秘的角落。她眼前猛地一黑,又瞬间被那纸上的字迹刺得一片雪亮!

“轰——!”

记忆的堤坝彻底崩溃!冰冷的海水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医院走廊那刺眼得令人晕眩的白炽灯光,散发着消毒水独有的、冰冷而绝望的气息。

她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周围是模糊的、匆忙来往的人影。手里紧紧攥着的,就是这张纸。薄薄的一张纸,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攥得那么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从攥着报告单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胚胎停育”…… 这四个字在眼前不断放大、扭曲、旋转,像狰狞的鬼脸。她记得拿到报告单后,像游魂一样飘回那个精心布置、处处充满“家”的温馨气息的新房。餐桌上还放着周屿早上出门前给她温好的牛奶杯。墙上挂着她亲手挑选的、印着可爱小天使的挂画。沙发上扔着她给他织了一半的、软软的灰色围巾。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个被遗忘在玄关柜子上的、婚礼后剩下的最后一个喜糖盒。小小的,红色的心形,烫金的玫瑰花纹。那么精致,那么喜庆,像一颗被精心包装过的甜蜜毒药。

一股汹涌的、无法抑制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她扶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大口喘气,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

视线再次落在那个小小的、刺眼的红色盒子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它。指尖冰冷。她打开盒盖,里面空空的,没有糖,只剩下残留的一丝甜腻香气。她盯着那空荡荡的盒子内部看了几秒,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将那张冰冷的、宣告死亡的报告单,用力地、狠狠地、折了又折,直到它变成一个坚硬的小方块。然后,她把它塞进了那个空荡荡的喜糖盒里。

“啪嗒。”

盒盖合上了。

那颗被甜蜜包装过的毒药,终于封存了它最致命的苦涩内核。

她攥着那个小小的、装着绝望的盒子,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充满虚假温馨的牢笼。她冲出家门,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她毫无知觉地在暴雨中狂奔,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穿过行人惊异的目光,一直跑到海边那个废弃的小码头。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她脸上,海浪在礁石上发出愤怒的咆哮。她站在湿滑摇晃的木板上,看着脚下漆黑翻涌的海水。那一刻,毁灭的念头是如此清晰而强烈。她高高举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小小的、装着所有甜蜜假象和绝望真相的红色盒子,狠狠地、决绝地掷向翻涌的怒涛!

一道小小的红色弧线,在灰暗的雨幕中一闪而过,瞬间被墨色的海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就是一片彻底的黑暗。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她最后的意识,是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身体向前倾斜时,脚下湿滑木板那令人心悸的触感……

“嘶——嘶嘶嘶——!”

急促而失控的抽气声再次从调节器里爆发出来!比刚才更加尖锐、更加混乱!林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巨大的悲伤、被长久压抑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赤裸裸的剧痛,如同海底火山般在她体内轰然爆发!她猛地抬起双手,死死地捂住潜水镜,试图挡住眼前那张在光束下清晰无比的报告单,挡住那个承载着她所有痛苦秘密的、漂浮在深海的喜糖盒!

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失控的呼吸而失去了平衡。她开始下沉,徒劳地挣扎着,四肢在水中无措地划动,搅起浑浊的泥沙和无数翻滚的、发黑的玫瑰花瓣。更多的气泡从她嘴边疯狂涌出,像一串串绝望的珍珠,争先恐后地向上逃窜。

陈墨反应极快!他迅速将那张脆弱的报告单小心地重新塞回那个泡烂的喜糖盒里,然后一把将盒子塞进自己潜水服的侧袋。同时,他强有力的手臂猛地环过林云剧烈颤抖的腰身,将她牢牢地固定住,阻止她继续下沉。他的另一只手稳定地扶住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向自己,面罩后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死死锁住她惊恐涣散的瞳孔!

他的手指在她眼前快速、清晰地比划着,每一个手势都像一记重锤,砸进她混乱的意识:

**冷静!**

**看着我!**

**呼吸!**

**深——呼——吸——!**

林云的视线一片模糊,泪水疯狂地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潜水镜内部,将陈墨焦急的脸和那惨白的光束扭曲成一片晃动的、破碎的光斑。她看不见他的手势,只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令人窒息的稳定力量,和他眼神中那种穿透水层、直达灵魂的强烈命令。

她像濒死的溺水者,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死死抓住那眼神传达的命令。她张大嘴,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吸入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海水!不,是空气!是调节器里提供的、维持生命的空气!

一次……两次……她拼命对抗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剧痛和痉挛,强迫自己跟随陈墨手臂传来的引导节奏。吸气……冰冷的气流冲入肺部……呼气……灼热的废气带着绝望排出……

混乱的“嘶嘶”声,在陈墨有力的支撑和近乎冷酷的引导下,终于一点点变得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急促,但至少不再是失控的爆发。她依旧在剧烈地颤抖,泪水在潜水镜里不断积聚、流淌,让眼前的世界始终笼罩在一片晃动的、咸涩的水光之中。但她的身体不再下沉,只是无力地依靠在陈墨的臂弯里,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陈墨不再有丝毫犹豫。他一手紧紧环抱着林云颤抖的身体,一手打亮手电,果断地摆动脚蹼,带着她迅速调转方向,朝着沉船那个巨大破口的微光,奋力游去。

***

当陈墨半扶半抱着几乎虚脱的林云,踉跄着踏上海湾湿冷的沙滩时,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已经焦急地迎了上来。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湿透的潜水服,林云控制不住地剧烈打着寒颤,牙齿格格作响。工作人员迅速用厚实干燥的大浴巾将她紧紧裹住,搀扶着她,脚步虚浮地走向更衣室的方向。

整个过程中,林云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摆布。冰冷的海水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感官里,沉船的腐朽气息萦绕不散,但最让她无法挣脱的,是那张在惨白光束下清晰无比的报告单,和那个小小的、装着所有不堪的喜糖盒。它们像烙印,深深烫在她的意识深处。

热水冲刷在皮肤上,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令人晕眩的暖意,却无法驱散骨髓深处的寒冷。工作人员帮她换上了干净温暖的病号服,动作轻柔。林云始终沉默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那片幽暗冰冷的海底。

她被送回自己的房间。厚重的窗帘依旧拉着,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和永无止境的雨声。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疗养院特有的消毒水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陈旧气息。

陈墨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林云床边的椅子上,沉默着,只是安静地陪着她。他换回了白大褂,神情比平时更加沉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依旧温和而专注地看着她。

林云蜷缩在宽大的病床上,背对着他,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压抑的、不顺畅的呼吸声。窗外,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然淅淅沥沥,固执地敲打着玻璃,像一个永不疲倦的背景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昏暗的光线下,房间里的一切都显得模糊而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一个世纪。林云埋在枕头里的身体,颤抖的幅度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些。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后、试图重新挺起一点茎秆的植物。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了身。

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未干的泪水,还是洗澡时残留的水痕。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像被揉碎的晚霞。但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和麻木。那里面积聚着厚重得化不开的痛苦,如同暴风雨前浓黑翻滚的积雨云,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那痛苦是如此具象,如此汹涌,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束缚。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风中的枯叶,几次张开,又无力地合上,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声。她看着坐在床边的陈墨,泪水再次汹涌地决堤,毫无阻碍地流淌下来,滑过苍白冰冷的脸颊,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在白色的被单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窗外,雨声似乎又密集了一些。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

林云的视线越过陈墨的肩膀,死死地盯住那扇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窗户。玻璃上,水流蜿蜒,扭曲了外面灰暗的天光。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强烈的抽噎。被单上湿痕的面积在扩大。终于,她张开了嘴。

不再是无声的啜泣。

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开来的呜咽,冲破了紧闭的唇齿,冲破了房间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冲破了那层将她与世隔绝的厚厚坚冰。

那呜咽声破碎而沙哑,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在昏暗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连贯,越来越无法抑制。压抑的堤坝彻底崩溃。她不再试图埋起脸,只是睁着那双蓄满痛苦和泪水的眼睛,看着窗外淋漓的雨,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任凭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断颤抖、起伏。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悲伤、绝望、恐惧和那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真相,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汹涌的泪水。

她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脱力,哭得几乎喘不上气。那哭声,是心被碾碎的声音,是长久冰封后的第一次融雪,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也带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苦宣泄后的颤抖。

陈墨依旧安静地坐着,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温和而带着一种深刻的悲悯,如同沉默的港湾,静静容纳着这场迟来的、席卷一切的暴风雨。他知道,这是必要的崩裂。有些伤口,只有彻底暴露在空气里,才有愈合的可能。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房间里的哭声,从最初的崩溃爆发,渐渐变得嘶哑、断续,最终化为一种精疲力竭后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林云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只终于找到安全角落的、遍体鳞伤的小兽。泪水还在无声地流淌,浸湿了大片枕巾。

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而疲惫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就在这沉重的寂静几乎要重新凝固时,林云动了动。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布满了血丝。那厚重的痛苦云层似乎被泪水带走了一些,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密不透风。在那片残留的、破碎的痛苦废墟之上,一种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东西浮现出来。

那是一种……决绝。

她看向陈墨,眼神不再涣散,不再逃避。她的目光穿过泪水的薄雾,带着一种刚刚从剧痛中挣扎出来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却又异常坚定地,落在陈墨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上还带着泪水的咸涩。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明显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雨声,敲打在寂静的房间里:

“陈医生……”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在确认自己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的分量。

“……我想再潜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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