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海洋研究所最奇怪的研究员:怕水却研究海洋生物,患得患失不敢与人交流。
新来的同事林汐像颗闯入深海的太阳,让我忍不住用《人类观察日志》记录她。
“陈默,你为什么总在看我?”她突然发问时,我手里的笔记本差点掉进鲨鱼池。
当听说她即将调往南极科考站,我连夜写了78页的挽留信。
信还没送出,却看见她失足跌入灌满海水的实验池。
在所有人惊呼中,恐水二十年的我纵身跃入冰冷池水。
“别变成蝴蝶飞走……”我抱着湿透的她喃喃自语。
她睫毛颤动:“那本写满我名字的日志,能念给我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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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固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洁净感,顽固地渗入研究所每一个角落的缝隙里,也钻进我的鼻腔深处。这味道本该让人安心,可在我这里,却常常和另一种更深沉的恐惧纠缠在一起,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勒得我呼吸发紧——水。
海洋研究所。蓝洞研究所。多矛盾的名字,多讽刺的标签就贴在我陈默身上。一个连浴缸放满水都会心跳过速、指尖发麻的人,偏偏是个海洋生物研究员。每天面对那些巨大的水族箱,看人造海浪在玻璃后面翻滚,听循环过滤系统永不停歇的哗哗声,都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酷刑。我的研究对象是那些奇妙的海洋生物,可隔着厚厚的强化玻璃,它们斑斓的鳞片、优雅的游姿,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幻影,遥远得触不可及,又近得令人窒息。我熟悉它们的每一个物种、每一种习性,能如数家珍地背出它们的拉丁学名和生态位,唯独那份理应存在的、对它们栖息环境的亲近感,被二十年前那场冰冷刺骨的海水彻底淹没、冻结,只余下深入骨髓的畏惧。
我的办公室在走廊最深处,一个避开了主要水族箱视线的角落。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台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的电脑。窗户开得很高,透进来的光线总是吝啬而模糊,大部分时候,这里安静得像沉船的内部,只有仪器运行时低微的嗡鸣和我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我习惯性地蜷缩在这片人造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远离外面那些无处不在的、象征着我恐惧根源的液体。
直到那天,走廊里响起一串陌生的、带着点跳跃感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维持了很久的、几乎凝固的寂静。
门没关严,被一只裹在实验室白大褂里的手轻轻推开。光线随之涌入,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你好?打扰了,我是新来的林汐,分在浮游生物组。组长说我的临时工位先安排在这里?”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毫无城府的坦率,像初春解冻时溪流撞击冰棱的脆响,瞬间穿透了房间里积年的沉闷。我猛地抬头,视线猝不及防地撞进一片光里。她站在门口,白大褂略显宽大,却掩不住身上那股蓬勃的生气。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此刻正坦荡地、带着一丝探寻的笑意望过来。她的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挽了个松散的髻,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说话微微晃动。阳光正好从她身后走廊的高窗斜射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像一颗骤然闯入这深海研究所的、滚烫的小太阳,毫无预兆地灼痛了我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呃…嗯。那边。”我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两个音节,手指僵硬地指向角落里另一张蒙了层薄灰的空桌子。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
“谢谢!”她毫不介意我的局促,笑容明亮地绽开,径直走向那张桌子。动作麻利地放下背包,拉开椅子,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似乎没注意到我几乎凝固的姿态,自顾自地开始整理东西,嘴里还哼着一小段不成调的旋律,轻快得像林间鸟鸣。
那旋律钻进我的耳朵,却在我心里搅起一片混乱的海浪。一种陌生的、被强光照亮的眩晕感攫住了我。几乎是本能地,我的手伸向办公桌最下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冰冷的金属钥匙插进去,轻微一拧,锁舌弹开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指尖触到了里面唯一的东西——一本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任何花纹,沉甸甸的,像一块浓缩的深海矿石。
这是我的堡垒,我的秘密花园,也是我扭曲灵魂的唯一出口——《人类观察日志》。里面记录的不是海洋生物,而是这个研究所里形形色色的“人”。王工走路时习惯先迈左脚,李姐喝咖啡永远要加三块半糖,张主任紧张时会不自觉地摸三下鼻子……我用一种近乎病态的精确,记录着这些与我无关的、琐碎的人类行为碎片。只有沉浸在这种冰冷的、旁观者般的解构里,我才能获得片刻扭曲的平静,才能感觉自己暂时安全地游离于人群之外,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察水箱里的鱼。
而此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我,迫切地想要为这闯入者开辟一个全新的、独占的篇章。我甚至等不及她离开,也顾不上这行为本身有多么诡异。我猛地拉开抽屉,几乎是粗暴地抽出那本墨蓝色的日志,又飞快地从笔筒里抓出一支最顺手的黑色签字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跳在耳膜上咚咚地擂鼓。
翻开新的一页,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开始一项无比神圣又无比危险的记录。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观察对象编号:新-001】
【代号:L.x.】
【日期:4月12日,上午9:17】
【地点:蓝洞研究所,b-17办公室】
【首次观察记录:】
【行为特征:声波频率异常活跃,具有明显穿透性。视觉形态:光通量显着高于环境平均值,疑似携带外部高能光源(需后续光谱分析验证)。行动模式:线性位移伴随轻微无规则震动,轨迹清晰,能量转化效率……未知。】
【初步判定:信息扰动源强度极高,稳定性未知。对既定观察环境产生显着相位偏移。】
【备注:存在引发观测者(即本人)生理性信息熵增(心率上升、呼吸频率异常、皮肤导电率波动)的强烈倾向。危险等级:待评估。】
笔尖在纸面上划出急促而潦草的痕迹,每一个冷冰冰的、试图用科研术语去框定的词语背后,都藏着我无法言喻的混乱感知。写下“危险等级:待评估”时,一滴汗珠从额角滑下,砸在纸页边缘,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慌忙合上本子,像做贼一样飞快地塞回抽屉深处,“咔哒”一声重新锁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惊心动魄的越狱。
抽屉锁舌弹回的轻微“咔哒”声刚落,一道带着阳光温度的目光就落在我脸上。
“陈默?”林汐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既不显得冒犯,又足够清晰。她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了桌面,正侧身看着我,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刚才看你抽屉里那本蓝色本子挺特别的,是工作笔记吗?封面颜色很深海。”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看见了?她注意到了?那本藏着我对她进行“非人化”观测证据的本子!巨大的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猛地攫住了我的喉咙。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尽,皮肤绷紧,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所有试图掩饰的念头都碎成了粉末,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立刻消失的冲动。
“不…不是!”我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沉重的实木椅子腿在光滑的地砖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这声音像一把刀,划破了办公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气。“就…就随便记点东西!没用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我自己都厌恶的颤抖和欲盖弥彰。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慌乱地四处游移,最终定格在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上。
“哦……”林汐拖长了调子,尾音微微上扬,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紧绷的神经。她没再追问,只是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探究的意味更深了,像平静湖面下无声涌动的暗流。她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小的、若有所思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对了,”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下午三点,A区那个大型洄游池要做生态模拟参数校准,组长说需要你这边过去确认一下数据接口的兼容性。王工已经在那边了。”
“好…好的。”我几乎是抢答般地回应,声音依旧紧绷。洄游池。巨大的、灌满了深蓝色海水的池子。光是听到这个词,胃部就开始隐隐抽搐,一股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寒气仿佛已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但此刻,逃离这个被她目光笼罩的办公室的迫切感,压倒了对水的恐惧。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座位,脚步凌乱地冲向门口。经过她身边时,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一丝淡淡的、像是某种柑橘混合着阳光晒过草地的清新气息,这气息与我办公室里常年弥漫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形成一种微妙的张力,让我本就混乱的心跳更加失序。我低着头,不敢有丝毫停顿,拉开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相对开阔却也危机四伏的走廊。
下午三点。A区大型洄游实验池。
巨大的穹顶之下,人造天光模拟着晴好的正午。那池水占据了几乎整个空间的中心,深邃的蓝,望不到底,像一块凝固的巨大蓝宝石。水面在模拟洋流的推动下,缓缓涌动着,折射着顶灯的光芒,波光粼粼,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刺骨惊魂。循环系统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像是某种巨兽沉睡的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挥之不去的海腥味,咸涩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冰冷的液体,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
我站在距离池边至少三米远的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一根冰冷的承重柱,仿佛那是我唯一的依靠。王工穿着防水背带裤,正蹲在池边调试着仪器。隔着这么远,我依然能清晰地看到水面下巨大的、游弋的暗影——那是池子里饲养的几条中型鲨鱼和大型石斑鱼,它们优雅而冷酷地巡弋在自己的领地,鳍尾摆动带起无声的水流。每一次它们的身影掠过靠近池壁的区域,我贴着冰冷柱子的后背肌肉都会不受控制地绷紧,冷汗无声地沁出,浸湿了薄薄的研究员制服衬衫。
恐惧像冰冷的海藻,从脚底缠绕上来,越收越紧。视野边缘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暗,耳鸣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水流的轰鸣。胃部痉挛着,提醒我午餐似乎是个错误的选择。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无边的、要将我吞噬的冰冷和窒息感。
“陈工?”王工调试完一个阀门,站起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朝我这边喊道,“接口参数你核对一下?系统等着呢!”他指了指连接在池边控制台的一台便携式数据终端。
那台终端,就放在池沿边上。距离那荡漾的、深不可测的蓝色水面,最多只有半臂之遥。王工的声音穿过耳鸣的噪音,像一根针扎进我的意识。过去?核对参数?走到那个池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喉咙干得发痛,像被砂纸磨过。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腔里却没有任何湿润的感觉。目光死死锁在那台银灰色的数据终端上,它像一个狰狞的诱饵,静静躺在深渊的边缘。三米的距离,此刻仿佛横亘着马里亚纳海沟。
“陈工?”王工又喊了一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解和催促。
就在我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尖叫着拒绝移动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熟悉的、打破沉闷的节奏感。林汐的身影出现在入口的光影里。她换上了更利落的工装裤和套头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明朗。她一眼就看到了紧贴柱子、脸色惨白如纸的我,脚步微微一顿,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王工,参数我这边平板也能看,刚同步了。”她扬声说道,声音清脆,自然地走向王工,巧妙地挡在了我和那恐怖的池边之间。“陈工好像有点不舒服?脸色不太好。要不数据我先跟你对一对?”
王工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林汐,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是善意的理解:“哦哦,行啊行啊!林工你来对也一样。”他不再看我,注意力转向了林汐递过去的平板。
那堵无形的、隔绝了深渊巨口的墙,瞬间被林汐筑了起来。巨大的压力如同退潮般骤然松弛,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猛地一软,我几乎要顺着柱子滑下去。后背的衬衫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我大口喘着气,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贪婪地攫取着并不清新的、带着海腥味的空气。视线还有些模糊,但耳朵里那尖锐的鸣叫终于开始减弱。
隔着几米的距离,林汐侧对着我,专注地与王工讨论着屏幕上的数据。她并没有看我,只是在她微微低头,手指划过屏幕的某个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朝我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平静的、近乎安抚的了然。
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知道我陈默,这个挂着海洋研究员名头的人,骨子里对水的恐惧有多深重,多么不堪一击。这个认知像一枚烧红的针,刺穿了我仅存的自尊。羞耻感混杂着一种奇异的、因被看穿而带来的虚弱感,瞬间淹没了刚刚退却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刚才直面池水时更加令人窒息。
我紧贴着冰冷的柱子,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耻辱标本。
日子在消毒水的气味、循环水系统的嗡鸣,以及那份隐秘的《人类观察日志》的沙沙声中,被拉长又压缩。林汐的存在,像一颗稳定燃烧的恒星,将我原本苍白沉寂的轨道搅得天翻地覆。她成了日志里绝对的主角,编号“L.x.”的记录占据了越来越厚的篇幅。
【观察对象:L.x.】
【日期:4月15日,下午】
【行为:午餐时间。自带便当(观察到内容物:西兰花、煎蛋卷、米饭,排列方式具有几何美感)。拒绝加入张主任等人的八卦闲聊圈(规避无效信息交互?),独自在休息室靠窗位置用餐。进食期间目光长时间投向窗外天空(云层结构为层积云,覆盖率约60%),表情呈现非工作态松弛。期间无意识用筷子末端在桌面轻敲出规律节奏(节拍器功能?或仅为神经末梢冗余放电?)。持续约28分钟。】
【分析:独立性强,对非必要社交存在天然筛选机制。具有内源性的专注力恢复模式。敲击行为或为思维具象化表现,节奏稳定,无焦虑特征。】
【观察对象:L.x.】
【日期:4月18日,晨会】
【行为:针对浮游生物采样点优化方案提出异议(逻辑链清晰,数据支撑充分)。表达方式直接,无明显情绪化措辞,但语速较平时提升约15%(信息输出功率增大)。遭遇张主任习惯性反驳时(论点模糊,倾向经验主义),未即时对抗,选择短暂沉默(约3.7秒),随后以追加实验数据比对结果的方式完成闭环论证(策略性迂回?)。最终方案采纳其核心建议。】
【分析:具备高逻辑处理能力及有效沟通策略。面对权威质疑时表现韧性,采用非情绪化、数据驱动的说服模式。沉默间隙可能为情绪缓冲或战术调整所需。成果导向明确。】
【观察对象:L.x.】
【日期:4月22日,实验室】
【事件:实验用海水调配失误,盐度偏高。L.x.负责的桡足类培养皿出现应激反应(个体活动显着减缓)。】
【行为:第一时间发现异常(观察力敏锐)。未表现责备或慌乱(情绪稳定性高)。迅速查阅操作记录,定位问题源头(溯源能力)。立即启动应急方案:部分转移个体至备用标准海水,部分缓慢梯度降盐(操作精准,分区处理)。全程耗时47分钟,未寻求他人协助。完成后,额头有细密汗珠(生理性代谢加速),但表情恢复平静。对失误责任人(实习生小赵)仅以“下次注意参数复核”简短提醒(处理方式:非惩戒性,信息传递直接)。】
【分析:危机处理能力卓越。独立性强,倾向于自我解决问题。对错误容忍度存在明确界限(纠正而非指责),指向高效协作原则。生理反应与高强度专注相关。】
墨蓝色的纸页上,黑色字迹密密麻麻。我试图用那些冰冷的术语、精确的秒数、理性的分析,去框定她,去理解她,去解释她身上那种让我无法移开目光的光。然而,写得越多,那本应构筑起的理性堤坝就越是摇摇欲坠。每一次观察,每一次记录,都像在深不见底的井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不是清晰的回响,而是更深的、无法度量的涟漪。那些“信息熵增”、“逻辑链”、“情绪稳定性”的标签之下,是一种我无法定义、却越来越无法忽视的“存在”本身。她的笑容,她思考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她指尖划过屏幕的专注,甚至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了实验室试剂和某种清冽植物气息的味道……都顽固地穿透了我精心构筑的术语堡垒,直接烙印在感官上,累积成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无法归类的“物质”,塞满了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患得患失的“别扭”也因此达到了顶峰。每次在走廊与她擦肩而过,我都像一个笨拙的提线木偶,肢体僵硬,目光要么死死钉在地砖的某条缝隙里,要么慌乱地投向天花板某个无关紧要的通风口。试图开口打个最简单的招呼,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干燥的海绵,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气音。更多的时候,是抱着文件夹或设备,像个幽灵一样,在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附近徘徊,隔着转角,或者一排高大的仪器柜,贪婪地捕捉她的声音碎片,她脚步的节奏,她偶尔飘过来的、带着阳光暖意的只言片语。像个可悲的、躲在暗处的偷窥者。日志里记录着她的“非必要社交筛选机制”,而我,却连最基本的社交本能都丧失了。
这份扭曲的平静,在四月末一个沉闷的午后,被彻底碾碎。
那天空气黏腻,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刚从一场关于深海热液喷口微生物群落的数据分析会中解脱出来,会议室里浑浊的空气和冗长的争论让我头痛欲裂。只想快点回到我那幽暗的、安全的角落,把头埋进日志里,梳理那些只属于我的、关于她的碎片。
刚推开b-17办公室的门,一股不同寻常的低气压迎面扑来。林汐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她的位置上,而是站在窗边。窗户开着一道缝,但并没有多少新鲜空气透进来。她背对着门口,肩膀的线条绷得很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夕阳的光线染红了窗棂,却无法温暖她挺直的背影。一种沉重的、近乎凝滞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我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抽屉的锁孔冰冷。
就在这时,林汐转过了身。她的脸上没有了惯常的明朗,眉头紧锁,深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还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被什么击中的疲惫。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地刺向我。
“陈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瞬间击碎了我试图藏匿的念头。她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印着研究所抬头的A4纸,纸张的边缘被她无意识地攥得有些发皱。“所里刚下的通知,”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块砸在地板上,“我…被临时抽调,去‘雪龙之心’南极科考站。极夜观测项目,顶替一个突发疾病的研究员。下个月初就走。”
“雪龙之心”。
“南极”。
“下个月初就走”。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像一把沉重的冰镐,狠狠凿在我的耳膜上,然后顺着神经一路冻僵了全身的血液。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短路、爆裂,只剩下刺耳的白噪音。眼前的一切——林汐紧锁的眉头,她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窗外那抹虚假的夕阳红——都开始旋转、扭曲、褪色。
走了?她要走了?去那个冰封万里、与世隔绝的白色地狱?去一整年?甚至更久?像一只从指尖滑落的蝴蝶,被南极凛冽的暴风雪瞬间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累积了许久的“物质”——那些无法命名的观察、那些无厘头的好奇、那些患得患失的别扭——在这一刻轰然爆炸。不是温情的满溢,而是毁灭性的决堤。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洪流猛地冲上喉咙,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不行!”两个字,嘶哑得不像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锣般的绝望和蛮横,猛地从我喉咙里炸了出来。
林汐显然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控的反应吓了一跳,攥着通知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她眼中的困惑和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直直地瞪着我。
而我已经无法思考。恐惧——比面对海水池强烈百倍、千倍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浪兜头拍下,将我彻底淹没。不是对水的恐惧,而是对失去的恐惧,对那个唯一能穿透我厚重壁垒的光源即将永远熄灭的恐惧。这恐惧如此巨大,如此原始,瞬间点燃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我猛地拉开抽屉,完全忘记了上锁,粗暴地抓住那本沉甸甸的墨蓝色日志,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又或者是一件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武器。然后,在林汐惊愕的目光中,我抱着它,转身冲出了办公室。沉重的门板在我身后“砰”地一声撞上,隔绝了她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也隔绝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体面。
办公室外的走廊光线昏暗,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隧道。我抱着那本沉甸甸的墨蓝色日志,像抱着一个滚烫的、即将爆炸的秘密核心,跌跌撞撞地向前冲。皮鞋跟敲击在冰冷的瓷砖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破膛而出。肺叶像破旧的风箱,徒劳地拉扯着稀薄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不行。绝对不行。南极?那是世界的尽头,是永恒的冰封和黑暗。她怎么能去那里?她怎么能像一缕抓不住的光,就这么从我指缝里溜走?
这个念头像毒藤,疯狂地缠绕着我的大脑,榨干了最后一丝理智。冲回自己那间位于宿舍楼顶层、终年拉着厚重窗帘的单人宿舍,反手锁上门,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我扑到书桌前,粗暴地扫开上面堆积的海洋学期刊和打印资料,纸张哗啦啦散落一地。书桌正中央,摊开那本墨蓝色的日志。它不再是堡垒,不再是秘密花园,此刻它是我唯一的阵地,是我倾泻所有混乱、绝望和卑微祈求的祭坛。
拧开台灯,惨白的光线瞬间照亮了纸页上密密麻麻、冰冷客观的记录文字。那些关于她午餐便当的几何排列、她在会议上的逻辑链、她处理危机时的稳定操作……此刻都像最残酷的讽刺。我抓起笔,一支最普通的黑色签字笔,笔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弯折。
不行。不能走。不要走。
这三个词像魔咒,像失控的引擎,驱动着我僵硬的手指。笔尖狠狠戳在日志的空白页上,划破了纸张,墨迹迅速洇开。不再是冷静的观察和分析,不再是那些试图自我保护的术语外壳。所有积压在心底、发酵了无数个日夜的、患得患失的“别扭”,那些无厘头的“好奇”,那些累积成山的、从未敢出口的“话”,此刻如同溃堤的洪流,裹挟着最原始、最笨拙、最语无伦次的词语,疯狂地奔涌而出。
“林汐…你…你那天午餐敲桌子的节奏…是贝多芬《月光》第三乐章开头…对吗?我…我偷偷录下来…听了…很多遍…”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
“你反驳张主任时…那3.7秒的沉默…不是害怕…是在组织更精确的数据…我知道!我都知道!” 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洞。
“桡足类那次…你其实很着急…我看到你指尖在抖…只是没让别人看出来…你…你总是这样…” 墨迹被一滴汗珠晕开。
“南极…太冷了…太黑了…那里没有靠窗的位置给你看云…没有桡足类…那里的阳光…都是假的…” 句子断断续续,逻辑混乱。
“我…我知道我很奇怪…怕水…还研究海洋…不敢说话…像个…像个怕水的蠢水手…患得患失…别扭得要死…” 自我剖析带着自毁般的痛楚。
“可是…可是你来了…像…像太阳掉进深海里…我的日志…全是…全是你…” 笔迹开始失控地颤抖、拉长。
“别走…求求你…别去南极…别变成蝴蝶飞走…我怕…我再也抓不住…” 祈求卑微到了尘埃里,字迹被大滴大滴落下的泪水彻底洇染开,模糊一片。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疯狂地摩擦、跳跃、停顿、又猛地划动。78页。整整78页。从暮色四合到晨光熹微。宿舍里没有开大灯,只有台灯那圈惨白的光晕,像一个孤岛,囚禁着我和我笔下这场绝望的独角戏。写到最后几页,手指早已痉挛麻木,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眼睛干涩刺痛,视野里全是漂浮的黑点和扭曲的光斑。思维早已枯竭,只剩下最本能的重复和呓语般的祈求。桌面上、地上,到处是揉成一团的废纸,上面写满了划掉的字句和失控的墨团。
当窗外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鸟鸣,天光艰难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挤进来一丝灰白时,我手中的笔终于停下。78页写满了字的纸,沉重得像一叠浸透了泪水的墓碑。它们杂乱地堆叠在桌上,无声地控诉着我的疯狂和卑微。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像被抽掉了骨头。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淹没了昨夜所有的歇斯底里。看着那堆写满了字的纸,一种迟来的、灭顶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我。我在干什么?我写了什么?那些语无伦次的句子,那些暴露无遗的脆弱和不堪,那些像乞丐一样的祈求……这根本不是挽留信,这是一份赤裸裸的、呈给她的精神病理报告!如果她看到……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不行。不能给她。绝对不能。
恐慌再次攫住了我。我手忙脚乱地抓起那叠厚厚的、散发着墨水和泪水混合气味的纸页,像一个处理犯罪证据的凶手。把它们粗暴地折叠、再折叠,胡乱地塞进一个印着研究所Logo的牛皮纸文件袋里。纸页太多,太厚,文件袋被撑得鼓鼓囊囊,边缘都裂开了口子。我用力按压,试图将它塞进我平时装工作资料的单肩挎包最深处,用其他文件和笔记本死死地压住,仿佛这样就能将它彻底埋葬。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起,提醒我该去面对新的一天,面对那个她即将离开的世界。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研究所。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炭火上。那封沉重得能压垮灵魂的“信”,就藏在我的挎包最底层,紧贴着我的身体,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浑浑噩噩地熬过上午,午餐时间我毫无胃口,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研究所顶楼有一个小小的露天平台,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有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和几张积满灰尘的旧椅子。那里足够高,能吹到风,也能暂时避开人群的目光。
我推开通往平台沉重的防火门。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平台空旷,只有风穿过栏杆发出呜呜的低鸣。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慢慢挪到平台边缘,手肘撑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茫然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线。
挎包沉甸甸地坠在身侧,里面那厚厚的一叠纸,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着我的皮肤,灼烧着我的神经。昨晚那些疯狂写下的字句,此刻如同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脑子里尖叫、嘲笑。羞耻感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从平台入口处传来。那节奏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慌乱。
我下意识地回头——
是林汐!
她正从防火门后快步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焦急,眉头紧锁,似乎在找什么。她的目光扫过平台,瞬间就捕捉到了站在边缘的我。看到我的瞬间,她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焦急并未散去,反而更浓了。
“陈默!”她喊了一声,加快脚步朝我这边走来,语速很快,“你果然在这儿!我正找你,下午那个大型海水……”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就在她距离我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意外发生了。也许是脚步太急,也许是没留意到平台边缘一处年久失修、微微翘起松动的地砖。她的右脚尖猛地绊了上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看到她脸上的焦急瞬间被惊恐取代,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猛地向前扑倒!而她扑倒的方向,正对着平台边缘那个巨大的、为楼顶设备降温而设置的露天海水蓄水池!
那个水池!足有四五米宽,深不见底!里面灌满了从研究所循环系统引来的、冰冷的海水!池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蓝色,水面漂浮着一些落叶和浮尘,散发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海腥味。
“林汐——!”
我的嘶吼破腔而出,带着一种非人的凄厉,瞬间撕裂了平台上的风声。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存在感,在那一刹那被彻底炸成了齑粉!大脑里只剩下最原始、最狂暴的指令——
抓住她!不能让她掉进去!
恐水?二十年的梦魇?深海般的窒息感?冰冷的池水会像无数钢针刺穿皮肤?水底巨大的阴影会撕碎一切?那些盘踞在我灵魂深处、日夜啃噬我的恐惧……在这一刻,在林汐身体失控、即将坠入那片象征着我终极恐惧的深蓝的瞬间,被一种更蛮横、更绝对的力量——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毁灭性的保护欲——彻底碾碎!像脆弱的玻璃被万吨巨轮碾过,连渣滓都不剩!
我的身体比意识更快。没有思考,没有权衡,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在她身体即将触碰到那荡漾着死亡波纹的水面的前一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颗出膛的炮弹,从平台边缘猛蹬出去!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双臂不顾一切地向前伸展,目标只有一个——抓住她!
“噗通——!”
“哗啦——!”
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咸腥的海水猛地灌入鼻腔、口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藻类的腐败气息,直冲喉咙和肺部!那熟悉的、深入骨髓的窒息感和溺亡的幻象,如同等待了二十年的恶魔,狞笑着张开巨口,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深渊!
“呃……咕噜噜……” 冰冷的水流扼住了我的喉咙,挤压着我的胸腔,视野瞬间被墨绿色的水光充斥,耳朵里灌满了沉闷的水压和气泡破裂的咕噜声。二十年前那片冰冷刺骨的海水记忆,带着死亡的铁锈味,排山倒海般袭来。
完了。我要死了。恐惧的本能尖叫着要夺回控制权,四肢开始僵硬,肺部火烧火燎地渴望空气。
就在这时,一个更沉重的撞击感从我手臂上传来。是林汐!她在下沉!混乱的水流中,我感觉到她身体的挣扎和无助。这个认知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那几乎将我吞噬的溺毙恐惧!
不!不能是现在!不能在这里!不能是她!
一股无法形容的、近乎蛮荒的力量从濒死的身体深处爆炸开来!那力量碾碎了对水的畏惧,压倒了生理的极限,甚至短暂地麻痹了窒息带来的剧痛!求生的本能和保护她的意志,在冰冷的海水中熔铸成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缠绕我二十年的梦魇锁链!
“嗬——!” 一声被水流扭曲的低吼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猛地收紧双臂,像铁箍一样死死环抱住怀里那个正在下沉的身体!完全凭着本能,双腿在水中疯狂地蹬踹、搅动,对抗着巨大的浮力和混乱的水流,用尽全身每一丝残存的力气,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上挣扎!向上!向上!向着那片水面之上、代表着生的光的方向!
水花剧烈地翻腾。每一次向上蹬踏都沉重无比,仿佛拖着整个海洋的重量。肺部的空气被压榨殆尽,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但我只有一个念头:上去!带她上去!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再次响起。我的头终于冲出了水面!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重的腥气猛地灌入火烧火燎的肺部,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气管里火辣辣地疼。
“咳!咳咳咳!” 我一边咳得天昏地暗,一边用尽最后的力量,死死托着怀里的人,奋力将她湿透的身体往上推,让她口鼻能暴露在空气里。她的身体很沉,软绵绵的,带着海水的冰冷。
“来人!快来人啊!掉水里了!” 平台入口处传来王工变了调的嘶吼,还有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冲了过来。
我根本顾不上看是谁。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两件事上:死死抱住怀里的人不让她滑落,以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踩水,让两个人的口鼻都尽量浮在水面之上。冰冷的海水依旧浸泡着下半身,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感并未消失,像无数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腿脚,随时准备将我重新拖入深渊。但此刻,怀里那真实的、沉甸甸的重量,那微弱的、拂过我颈侧的呼吸,像一枚滚烫的锚,死死地钉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志,让我在这片象征着我终极恐惧的液体中,维持着一种近乎神迹的、摇摇欲坠的平衡。
“别……别飞走……” 意识模糊中,我听到自己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呛水的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像濒死的呓语,又像最卑微的祈求。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对抗着整个冰冷的世界。“蝴蝶……别变成蝴蝶……飞走……” 冰冷的海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涩痛无比,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一起滑落。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动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抽气声。
紧接着,一个同样虚弱、带着剧烈呛咳后沙哑的声音,像游丝一样,贴着我冰冷的耳廓,微弱地响起,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远处的喧哗:
“……那本……写满我名字的日志……” 她的气息微弱而灼热,拂过湿透的颈侧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能……念给我听吗?”
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我被冰冷和恐惧麻痹的神经。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池水依旧包裹着我们,研究所同事焦急的呼喊和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但这一切嘈杂的背景音,都在林汐那句微弱问话响起的瞬间,被抽离了。只剩下她灼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的触感,和那句带着水汽的、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请求。
念给她听?那本日志?那本写满了关于她的一切、记录了我所有无厘头的关注、患得患失的别扭、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那本被我视为精神病理报告、刚刚才拼命想埋葬的墨蓝色本子?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再次试图将我淹没。我下意识地想抱紧她,手臂却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械。身体在冰冷的水中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剧烈。
“不……”一个破碎的音节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抗拒。
就在这时,几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和胳膊。王工和其他赶来的同事终于冲到了池边,七手八脚地拽住我们。
“抓住了!快!拉上来!”
“小心!托住头!”
“担架!快叫医务室!”
身体被拖拽着,沉重的、湿透的身体被合力从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捞起。脱离水面的瞬间,空气裹挟着寒意猛地袭来,激得我一阵剧烈的哆嗦。双脚踩在坚实冰冷的地面上,却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踉跄着几乎站立不住。同事搀扶着我,但我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还停留在怀里那个被我死死抱着的、同样湿透冰冷的人身上。
她被小心翼翼地放在迅速推来的担架上。湿透的长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深琥珀色的眼睛半睁着,里面水光氤氲,目光却异常清晰,穿透混乱的人群和嘈杂,牢牢地锁在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惊愕,没有了焦急,没有了疲惫,只剩下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忽略的希冀。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分明还是那两个字:
“日志……”
我被她那固执的眼神钉在原地。冰冷的水顺着裤管往下流,在地面汇成一小滩。身体因为寒冷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但胸腔里,那颗刚刚经历过极限拉扯的心脏,却在疯狂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那深埋的羞耻和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冲动。
念给她听?那就念吧。把这颗扭曲、卑微、患得患失的心,彻底剖开给她看。
“好。”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剧烈的喘息。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点了头。这个字,轻得像叹息,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医务室的灯光是冰冷的白色,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和林汐被安置在相邻的病床上,中间隔着一道薄薄的蓝色布帘。医生和护士忙碌着,量体温,测血压,处理林汐脚踝轻微的扭伤和呛水后的不适。我们身上都裹着厚厚的毯子,但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怎么也驱不散。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凭摆布,目光却死死地盯着我那个湿透的、被放在角落椅子上的单肩挎包。那里面,那个鼓鼓囊囊的、边缘裂开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终于,初步检查结束。林汐的情况稳定下来,除了脚踝肿胀和轻微受寒,并无大碍。我则被确认是过度惊吓和冷水刺激导致的应激反应。医生叮嘱我们休息观察。
人声散去,医务室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滴答声和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布帘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拉开了一道缝隙。林汐半靠在床头,湿发已经被护士简单擦干,松散地披在肩上。毯子裹到下巴,只露出一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又像蕴藏着千言万语。
“陈默,”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我的包……好像掉在平台了。能……把你的毯子分我一点吗?还是冷。”
我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慌乱地把自己身上那条厚实的羊毛毯掀开一角,笨拙地、几乎是扔地递了过去。毯子越过布帘的缝隙,落到她的床上。
她没有立刻去拿毯子,目光却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你刚才……答应了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
我的手指瞬间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来了。避无可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与身体其他部位的冰冷形成诡异的反差。我僵硬地扭过头,视线再次投向角落那个湿漉漉的挎包。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像不断凝结的冰层。
终于,我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阻力,从床上挪了下来。双脚踩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觉顺着脚心直窜上来。我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每一步都异常沉重。颤抖的手伸向挎包,拉开湿漉漉的拉链。指尖触碰到那个被海水浸透、变得更加软烂沉重的牛皮纸文件袋。冰冷,湿滑,像一条垂死的鱼。
我把它拿了出来。纸袋边缘的裂口更大了,里面的纸张被海水泡得肿胀变形,边缘卷曲,墨迹晕染开大片大片的深蓝污渍,像绝望的泪痕。它沉甸甸的,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和纸张腐烂前特有的微酸气味。
我抱着这个湿透的、丑陋的、承载着我所有不堪的秘密的包裹,像个抱着自己墓碑的囚徒,一步一步,挪回到我的病床边。没有勇气去看布帘后的她,只是背对着那道缝隙,面对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湿透的裤管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消毒水和海水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我低下头,手指僵硬地、近乎粗暴地撕开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牛皮纸袋。里面那78页写满字的纸,此刻更是粘连在一起,墨迹晕染得模糊一片,纸张脆弱得一碰就可能碎裂。我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指,试图分开最上面粘连的两页。
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像一个濒死的人在诵读遗言。我根本看不清纸上那些被海水浸泡得面目全非的字迹,但它们早已刻进了我的骨髓,每一个扭曲的笔画,每一句疯狂的呓语,都清晰无比。
“林汐…你…你那天午餐敲桌子的节奏…是贝多芬《月光》第三乐章开头…对吗?我…我偷偷录下来…听了…很多遍…” 声音艰涩地挤出喉咙,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
“你反驳张主任时…那3.7秒的沉默…不是害怕…是在组织更精确的数据…我知道!我都知道!” 语调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确信。
“桡足类那次…你其实很着急…我看到你指尖在抖…只是没让别人看出来…你…你总是这样…” 声音低了下去,染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
“南极…太冷了…太黑了…那里没有靠窗的位置给你看云…没有桡足类…那里的阳光…都是假的…” 逻辑混乱,词句破碎,像梦呓。
“我…我知道我很奇怪…怕水…还研究海洋…不敢说话…像个…像个怕水的蠢水手…患得患失…别扭得要死…” 自我唾弃毫不掩饰。
“可是…可是你来了…像…像太阳掉进深海里…我的日志…全是…全是你…”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走…求求你…别去南极…别变成蝴蝶飞走…我怕…我再也抓不住…” 最后的祈求,卑微到了尘埃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被剧烈的哽咽吞没。
我念着。机械地,破碎地,毫无修饰地念着。那些在冰冷池水中未曾流尽的滚烫液体,此刻终于汹涌地冲出眼眶,大滴大滴地砸落在手中那些被海水和泪水反复浸透、早已模糊不堪的纸页上,洇开更深、更绝望的墨团。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我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那堆湿透的、散发着咸腥和腐烂气息的纸页里,像一个在神像前忏悔的、等待最终审判的罪人。
念完了。最后一个字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医务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和仪器单调的滴答。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墙壁冰冷的白色在我模糊的泪眼中扭曲、变形。羞耻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彻底将我淹没。结束了。她听到了。听到了我所有的扭曲、不堪和疯狂。那只蝴蝶,终究还是要飞走了。飞向那片永恒的、冰冷的白色荒漠。
就在这时,布帘被更用力地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紧接着,一只冰凉却带着奇异力量的手,轻轻覆在了我紧握着那团废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背上。
我浑身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僵硬地抬起头。
林汐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床,就站在我面前。她裹着我刚才递给她的那条厚毯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蕴藏着整个星河的漩涡。里面没有厌恶,没有恐惧,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温柔,和一种……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湿润光芒。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堆污糟的纸,而是穿透我满脸的泪痕和狼狈,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深处。
“陈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未愈的沙哑,却像羽毛一样拂过我被泪水浸透的脸颊,“你观察得很仔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落在我湿透的肩膀和手臂上,那里因为刚才在冷水中的剧烈用力,肌肉还在微微抽搐。
“但是,”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带着一丝犹豫,最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轻柔,却异常坚定地,落在了我冰冷湿透的手臂上。那只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奇特的、试图安抚颤抖的力量。
“你跳下来了。”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为了我。跳进了你最害怕的水里。”
她的手指,隔着湿透的、冰冷的衣袖布料,传来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那暖意如此微弱,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在我被绝望和羞耻冻结的心湖深处,激起了一圈细微的、却足以撼动整个冰面的涟漪。
我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映着我狼狈倒影的深琥珀色眼睛,眼泪依旧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但胸腔里那窒息般的堵塞感,却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微微歪了歪头,几缕半干的碎发滑落颊边,嘴角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弧度很浅,带着一丝虚弱,一丝试探,却像一道微弱的、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
“所以,”她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在对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低语,“别怕了。”
“我……” 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所有的话,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患得患失,都哽在那里,在“别怕了”这三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某种劫后余生、却又茫然无措的情绪在疯狂冲刷。
林汐的手依旧覆在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轻轻搭在我湿冷的手臂上。她的掌心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凉,但那微弱的、持续传递过来的触感和力量,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我从那片冰冷绝望的深海里,一点点地往上拉。
她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膝盖上那堆被泪水、海水反复蹂躏,已经不成形状的纸团上。墨蓝色的墨水早已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深色污渍,字迹扭曲变形,像一场灾难后的遗迹。
“这些……”她的指尖轻轻拂过最上面一张纸湿透卷曲的边缘,动作异常轻柔,仿佛在触碰什么极其易碎的珍宝。深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动容,或许还有一丝……心疼?“就是那78页?”
我的脸颊瞬间又烧了起来,羞愧地别开脸,不敢再看那堆代表着我所有不堪的证据,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近乎呜咽的鼻音。
“嗯。”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短暂的沉默。医务室里只有我压抑的抽气声和仪器规律的滴答。
“南极的调令……”她再次开口,声音平静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我拒绝了。”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嘴角那个微小的弧度依然挂着,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
“我跟张主任说了,项目启动初期需要熟悉本地生态数据的人全程支持,临时换人风险太大。”她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而且……”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深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我狼狈的倒影,“我暂时……不想去那么冷的地方。”
“暂时”两个字,她咬得很轻,却又很清晰。
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了,猛地一缩,随即又被一种滚烫的、汹涌的洪流瞬间充满。那洪流冲散了冰冷的绝望,冲垮了厚重的羞耻壁垒,只剩下一种近乎眩晕的、失重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眼泪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绝望的咸涩,而是某种滚烫的、灼烧着心口的液体。
“为……为什么?”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个问题如此愚蠢,答案似乎就在眼前,可我却固执地想要从她口中确认,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患得患失的幻梦。
林汐看着我,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里有光在流动,温柔而复杂。她微微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无奈,反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因为……”她搭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手微微收紧,指尖传递过来一丝更清晰的暖意,目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望进我依旧被泪水模糊的眼底。
“我怕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