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苗村上空笼罩的谣言阴霾,像一层湿冷的裹布,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听风民宿前台,娜娜对着电脑屏幕上又一个刺眼的订单取消通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谢之遥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是常事,烟味隔着门缝都能飘出来。许红豆孕吐得厉害,脸色苍白却还要强撑着处理舆情。连空气中飘散的乳扇香气,似乎都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人心被灼烤后散发的无形硝烟。
这股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也悄然渗入了“鱼窝”酒吧那间小小的阁楼录音室。胡有鱼坐在调音台前,屏幕上打开的却不是他珍视的、融合了洱海风声和白族古调的《彩虹的壳》工程文件,而是一个名为《热浪狂袭2025》的新建文档。文档里,塞满了冰冷的音符和让他生理性反胃的歌词片段。
“baby girl 你别逃,哥的怀抱在燃烧!(Yeah!)”
“刷卡刷到爆,全场我最屌!(money! Uh!)”
“节奏给我燥!烦恼全甩掉!move your body! Shake it now!”
他戴着监听耳机,手指僵硬地在mIdI键盘上敲击着,输入一串极其简单、重复到令人发指的四四拍电子鼓点。咚!哒!咚!哒!强劲的节拍像工业流水线上的冲压机,一下下重重砸在他的耳膜上,也砸在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旁边一台新添置的、闪着幽蓝光芒的电子合成器,正循环播放着一段尖锐、充满廉价科技感的Loop旋律,这是公司“音乐顾问”亲自发来的“爆款必备音色包”里的“钩子”。
经纪人陈哥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最后通牒的意味:“有鱼,清醒点!高层耐心有限!《彩虹的壳》?那玩意儿能卖几张?能上热榜吗?能带货吗?看看人家‘狂浪少年团’的新歌!上线三天,短视频使用量破百万!这才是市场要的!你要艺术?可以!先把这张‘热浪’给我做出来,证明你的商业价值!否则,下季度的宣发预算,一分钱都没有!你的音乐梦?留着自我感动吧!”
没有退路了。乐队的兄弟等着分账养家,录音室的租金下月到期,果果念叨了好久的那个智能绘画板…还有,他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不甘就此沉寂的微光。他需要钱,需要平台,需要那点可怜的“证明”。
“呕。”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胡有鱼猛地摘下耳机,冲进旁边狭小的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不是因为酒,而是那些强行灌入脑海的、充满物欲和感官刺激的垃圾旋律,像腐臭的油脂,糊住了他的音乐神经。他撑着冰冷的瓷砖墙壁,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胡子拉碴、神情颓丧的男人,感觉无比陌生。这还是那个抱着吉他,在洱海边对着星空唱出心底回响的胡有鱼吗?
他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却浇不灭心头的燥郁。重新坐回调音台前,他像完成酷刑般,点开一个自动和弦生成软件,麻木地选择了一个最俗套的流行和弦走向(c-G-Am-F),拖入工程。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打开麦克风。录音指示灯亮起刺眼的红光。
他张了张嘴,试图唱出那句“baby girl 你别逃。”,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紧,只发出一个难听的破音。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灌了一大口冰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想象着台下疯狂的粉丝、飙升的播放量、经纪人满意的脸…再次对准麦克风。
“baby girl,你别逃。” 声音挤出来了,干巴巴的,毫无感情,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他自己听着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是唱歌,是受刑!是对灵魂的凌迟!
“哐当!” 他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带倒了旁边一个效果器架子。设备稀里哗啦摔了一地。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暴躁地踱步,抓起桌上那本《热门元素参考指南》,狠狠摔在墙角!书页散开,像一地惨白的、失去生命的蝴蝶。
楼下酒吧隐约传来客人点歌的喧哗。有人高喊:“胡老师!来首嗨的!《热浪》会不会?抖音神曲!” 接着是几声哄笑和催促的口哨。
胡有鱼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地上狼藉的设备,又看看调音台上那个刺眼的《热浪狂袭2025》文档。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像深海的暗流,瞬间将他吞没。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没有去捡拾那些摔落的设备,只是双手抱住了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压抑地挤出来,在隔音良好的录音室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阁楼的灯光,成了他与白蔓君之间悄然拉远的距离。
以前,无论多晚,只要他录音室的门缝里还透出光,白蔓君总会轻轻敲敲门,端来一杯温热的牛奶或一碗清甜的糖水,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看他摆弄设备,或者听他弹一段新写的旋律,哪怕不成调,她眼中也总是带着温和的欣赏和安静的陪伴。那是胡有鱼在音乐世界里跋涉时,最温暖的灯塔。
但现在,阁楼的门总是紧闭着。里面传出的不再是灵光乍现的吉他solo或深情的吟唱,而是重复单调、鼓点强劲的电子节拍,或者是他对着麦克风反复录制的、连自己都觉得虚伪刺耳的“商业唱腔”。他害怕打开那扇门,害怕看到白蔓君清澈眼睛里可能流露出的失望、不解,甚至是一丝怜悯。他更无法像过去那样,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挣扎和痛苦,因为这一次的挣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堪和羞耻。他在亲手埋葬自己珍视的东西,像一个可耻的叛徒。
于是,他选择沉默。选择在蔓君敲门时,含糊地说一句“在忙,别等我了”。选择在她关切地问起“新歌写得怎么样?”时,眼神躲闪地敷衍:“还行,快好了。”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选择在她腰伤复发,需要帮忙给果果洗澡时,以“有个紧急的编曲要改”为由,躲在阁楼里对着冰冷的屏幕发呆。
白蔓君不是没有察觉。她看着阁楼门下透出的、不同以往的光影(不再是温暖的暖黄台灯,而是电脑屏幕和电子设备的冷光);听着里面传出的、陌生而嘈杂的电子音效取代了熟悉的吉他声;感受着他躲闪的眼神和日渐稀少的交流。她心中了然,如同明镜。她记得他曾经意气风发地说要守护音乐的“彩虹”,记得他在“彩虹的壳”文档前熬红的双眼。如今,那彩虹似乎被粗暴地涂改成了廉价的霓虹。她心疼,像看着一件珍贵的瓷器出现裂痕。
但她同样选择了沉默。她自己的战场同样硝烟弥漫,腰间的伤痛和职业的挫败感也如影随形。她明白那种被现实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那种不得不低头的屈辱。她不想用追问去撕开他努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自尊,不想让自己的担忧成为压垮他的又一根稻草。她只是默默地把炖好的汤温在炉子上,把干净的换洗衣服叠好放在他门口,在果果问起“有鱼叔叔怎么不陪我玩了”时,温柔地说:“叔叔在忙很重要的工作,我们要乖。”
疏离,在沉默中滋长。
直到一个周末的傍晚。白蔓君腰疼得厉害,强撑着在厨房给果果做她爱吃的可乐鸡翅。果果拿着蜡笔在客厅地板上画画。胡有鱼终于被陈哥的电话逼着,下楼透口气,顺便找点吃的。他脸色憔悴,胡子也没刮,套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
“有鱼叔叔!”果果看到他,开心地丢下蜡笔跑过来,举着一张刚画好的画,“看!我画的你!”
胡有鱼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画。画面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背景是乱七八糟的彩色线条。其中一个火柴人抱着一个巨大的、像吉他又像扫把的东西,头上画着几根夸张的竖线(代表他标志性的乱发),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几乎咧到耳根的微笑,嘴巴里夸张地喷出许多彩色的“音符”(像蝌蚪一样的圈圈)。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有鱼叔叔唱歌,好开心!”
胡有鱼看着画上那个喷着彩色音符、开心大笑的“自己”,再看看画纸右下角果果认真写下的“好开心”三个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剧烈的酸楚和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用麻木筑起的堤坝。他猛地别过脸,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发红。
果果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叔叔,你什么时候再弹吉他唱歌呀?像画上这样,开开心心的!果果喜欢听!”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像一面最澄澈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此刻灵魂的狼狈与空洞。他连那个喷彩色音符的、开心的“火柴人”都不如了!
“果果乖,叔叔……” 胡有鱼的声音哽住,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他狼狈地放下画纸,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了阁楼,“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不是为了经纪人的逼迫,不是为了失去的宣发,而是为了在果果画中那个“好开心”的自己面前,彻底崩塌的、关于音乐的最后一点骄傲和尊严。
阁楼下,白蔓君扶着料理台,默默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尽管隔音很好,但母亲的本能让她感知到了)。她没有上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把炉火调小,走到客厅,弯腰捡起地上那张画。画上,彩色音符依旧在“开心”地喷涌。她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稚嫩的线条,眼中充满了复杂的心疼和无奈。这无声的战场,不仅存在于云苗村的舆论漩涡,也存在于这小小的阁楼之中,将一个追风弄潮的音乐灵魂,逼入了自我撕裂的绝境。妥协的代价,远比他想象的更加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