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的光。
在他们面前静静铺开。
不像底稿那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也不像规则之城那样街道纵横。
更像是一片被仔细擦干净的纸。
只在角落里写着几条最基础的说明:
——时间会向前。
——能量会流动。
——冲突可以发生。
——合作也被允许。
除此之外。
一切尚未被写定。
“第三重。”
守护者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
“在这里。”
“用我给出的这点纸与墨。”
“写一个小世界。”
“让它在有限资源与约束条件下。”
“自己走一段路。”
“不要因为你们的贪心而太快自毁。”
“也不要因为你们的怯懦而一开始就死水一潭。”
“不要靠把所有风险都压在某个阶层身上来维持稳定。”
“也不要为了避免一切痛苦。”
“把所有锋利的东西统统削去。”
它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叫“好”。
只是把自己愿意托付给他们的一小块纸。
安安静静地放在他们面前。
……
顾青云看着那片空白。
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动笔。
这是他第二次站在这样的地方。
第一次。
是在自己那一层的根系之下。
他面对的是一张已经被写坏,只能拆掉重来的纸。
那一次。
他写下的是“如何让这棵几乎要倒的树再撑一阵”。
这一回。
他面对的是别人特意留出来的一块试验田。
要写的。
则是“如果从一张干净的纸开始,你会怎么构想一个世界的雏形”。
“这不只是给他们看的答案。”
他在心里说。
“也是在提醒我们。”
“别在别人的卷子上。”
“再写出自己当年最讨厌看到的东西。”
慕容霜侧过脸。
看着他。
“你想写成什么样?”
她问。
顾青云笑了笑。
“我知道。”
“我不想要什么样。”
“——不想要所有人被抹成一个模子。”
“——不想要有人一出生就被写成‘供人牺牲’。”
“——不想要那种为了省事,把一切痛苦都当成必选题。”
“至于想要的。”
“可以边写边试。”
“你呢?”
慕容霜想了想。
“我不想要那种。”
“把所有爱与恨都削成平的地方。”
“我想要的。”
“只是当有人伸手去抓某道光的时候。”
“不会被一条冷冰冰的规定提前打断。”
药灵儿也开口:
“我不想要那种一出生就被写上‘这辈子就是个数字’的生命。”
“我想要的。”
“是就算有人天生在阴影里。”
“也有机会。”
“至少抬头看一眼光在哪里。”
上界统帅的回答很简单:
“我不想要那种一句‘为了大局’。”
“就能把所有该负责的人写得干干净净的地方。”
“我想要的。”
“是无论谁在纸上落下‘出兵’两个字。”
“都得先想一想。”
“这笔帐。”
“最后是记在谁名下。”
混沌至尊则哼笑一声。
“我不想要那种。”
“整张纸都干干净净。”
“看上去一尘不染。”
“实际上所有脏东西都往外面一倒的世界。”
“我想要的。”
“是就算有垃圾。”
“也有人管。”
“也有人愿意老老实实写一条——‘这玩意是谁扔的’。”
顾青云听着这些“不要”和“想要”。
在心底一点点把它们整理成可以写在纸上的词。
他抬起手。
缓缓落笔。
“那就先。”
“写骨架。”
……
在那片空白的世界雏形里。
最先出现的。
不是山河。
也不是城池。
而是一套几乎看不见的“脊梁”。
“——允许差异存在。”
“——但不允许以出身或天赋为由,将任何一类存在永久划入‘可牺牲’。”
“——允许冲突发生。”
“——但要求在每一次冲突的浪头上,预留至少一条可以退回谈判桌的路。”
“——允许失败。”
“——但必须为失败留下可见的痕迹。”
“——不允许把‘为了大局’四个字写成免死金牌。”
“——不允许把‘为了他们好’写在任何强制遗忘的条款前面。”
这些句子被写下时。
并没有在光域中炸出耀眼的光。
只是悄悄地。
在未来所有可能诞生的规则下面。
垫了一层看不见的底色。
随后。
慕容霜接过笔。
“情感那一块。”
“我来。”
她写下:
“——允许爱与恨自然发生。”
“——允许在强烈情绪中做出错误选择。”
“——但必须预留弥补与反省的通道。”
“——不允许为了避免麻烦。”
“——提前切断所有可能产生波动的纽带。”
“——不允许将‘一劳永逸’写在任何与情感相关的锁上。”
药灵儿在另一侧。
补上了“生命”的章。
“——允许有强有弱。”
“——允许有早逝与长寿。”
“——但不允许把某一群体的短命。”
“——写成别人理所当然可以拿来换安稳的筹码。”
“——允许身体与心灵在过载时暂时放下。”
“——但不允许整段经历从纸上被抹干净。”
“——必须有某种形式的记录。”
“——提醒后来的人——‘这里曾经有人痛过’。”
上界统帅则在“规则执行”那一栏落下几笔极为坚决的字:
“——任何以‘大局’之名做出的极端决策。”
“——必须留下可追溯的责任链。”
“——不得将责任完全转嫁给被牺牲的一方。”
“——允许在极端情况下牺牲一部分利益。”
“——但必须在事后。”
“——为此付出代价的人留下一席之地。”
“——供后来者记住他们。”
“——并检视当初的选择是否值得。”
混沌至尊则用他一贯不甚规矩的笔法。
在边界与废弃相关的条款上乱涂乱画了一通:
“——禁止将任何高危残骸。”
“——在未标注来源与责任的情况下。”
“——随手扔出世界外。”
“——允许存在自然混沌与未知空域。”
“——但禁止将其当作默认垃圾场。”
“——被丢弃的东西必须被记录。”
“——被记录的东西。”
“——终有一天会被人翻出来。”
四人的笔迹。
在这片空白之上交织成一张并不对称,却足够坚固的网。
顾青云最后补上一段:
“——允许世界出错。”
“——但要求在结构上。”
“——保留自我修正的空间与时间。”
“——不将‘一错再错’写成命。”
“——不将‘无法改变’写成唯一出路。”
……
当这些“脊梁”和“底线”被写好之后。
空白的光域终于开始长出一些肉眼可见的东西。
最先浮现的。
是一片比他们曾经见过的任何一块都要小的天地。
一条河从高处缓缓流下。
两岸长着不同颜色的树。
有一座不大的城。
也有几片散落的村落与营地。
天空中有星辰。
地下有矿脉。
在那些还很稚嫩的规则之下。
第一批生命缓慢地诞生。
他们有的在城中长大。
有的在河边学会打鱼。
有的在山里与风为伴。
他们之间会吵架。
会妒忌。
会因为一块地、一条路争执不休。
但也会在洪水来临时。
放下一时的成见。
先把堤坝垒起来。
再去算那点旧账。
这一切。
都不是顾青云一行亲手摆出来的布景。
而是他们写下的那一串串规则与底线。
在这张纸上自然生长出的第一层笔触。
守护者在暗处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那些热闹的表层故事上。
而是顺着那些故事背后的线条。
去看。
当某个冲突爆发时。
纸上的字是如何限制它不要一口气烧穿整张纸的。
当某个决定伤了很多人时。
那条“责任链”有没有被悄悄剪断。
当某群人因某个标签被一再推到水下时。
那条“不允许永久划入可牺牲”的行文有没有发出反弹。
当某段痛苦难以承受时。
那条“可以暂时放下,但不能让纸忘记”的句子。
有没有被按下。
……
时间在这块小世界里。
比外界要快得多。
在短短片刻之间。
它经历了几轮兴衰。
有文明在高塔之巅坠落。
也有文明在废墟中重新站起。
有某一代人写下一条看似“方便管理”的新规。
试图把一些人彻底划出视野。
那条新规刚一落下。
纸底下早先写好的那几行底线,便发出轻微的震动。
迫使这条新规不得不带上几句被他们当初刻意嵌进去的“提醒与限制”。
于是。
这个世界并没有在那一笔之后就彻底走向无法挽回的极端。
而是在摇晃中。
又偏回了一点不至于立刻塌掉的位置。
它并不完美。
有人仍旧会在不该出现的年纪离开。
仍旧会有不公。
仍旧会有在角落里无声落下的泪。
但这一切。
不再被纸本身视作理所当然的“牺牲品”。
纸会记住。
记住之后。
在下一次有人试图照抄旧错时。
在行文之间发出一记不算强烈,却足以让人皱眉的提醒。
“这里。”
“以前出过事。”
“你确定还要这么写吗?”
守护者静静地看着这块小世界运行了一段时间。
他看到——
里面的规则。
并没有因为被他们这些外来者写上去就显得格外高高在上。
反而像是被刻意压低了姿态。
更多时候。
是把决定权留给了里面的人。
只是在某些最极端的地方。
伸手挡了一下。
“你们没有创造一个没有问题的世界。”
很久之后。
他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你们创造的。”
“是一个。”
“在问题之中。”
“仍然有机会自己纠正的世界。”
“这一点。”
“比我见过的许多‘完美样本’。”
“都更接近‘可以活下去’。”
……
“所以呢?”
混沌至尊挑眉。
“这算过关了吗?”
守护者的轮廓缓缓亮了一线。
“第三重。”
“你们的作答。”
“在我能理解的范围内。”
“合格。”
“你们没有为了省事。”
“去构造一个一切都被写死的玻璃罩。”
“也没有为了逞一时之快。”
“去堆一个注定要爆炸的火药桶。”
“你们给了这个小世界足够的自由。”
“也给了它在跌倒之后。”
“再站起来的可能。”
“这样的写法。”
“我可以在我的城里。”
“给你们开一扇门。”
暗色光团的周边。
一圈圈规则线悄然松开。
原本紧闭的核心区入口。
在他们面前缓缓敞开。
那里面。
是比刚才那座规则之城更深一层的光海。
是整个这一层宇宙。
真正的“心脏与神经中枢”。
“从现在起。”
守护者道。
“在不触及几条最上位根基的前提下。”
“你们可以在这座城里。”
“自由出入。”
“查阅。”
“旁观。”
“在特定位置。”
“留下你们所谓的‘注释’。”
“我不会因为你们的存在。”
“放弃自己的职责。”
“但会在做出某些选择之前。”
“至少看一眼你们写下的那几行字。”
“这就是。”
“我所能给出的信任。”
“也是。”
“你们这一趟考验。”
“所能争取到的全部权限。”
顾青云点头。
“已经足够。”
“我们从来就没指望。”
“能拿走你手里的那份卷子。”
“只要能在某些特别容易出事的地方。”
“替后来的人先画上一道红线。”
“就已经值得。”
守护者看着他们。
符文轮廓深处。
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情绪闪过。
“你们在自己那一层。”
“也会这样做吗?”
它问。
“会。”
顾青云笑了笑。
“而且已经在做了。”
“我们在那张纸的最后。”
“写下了一行——”
“‘截至此刻。”
“当前版本的世界,仍值得继续尝试。’”
“之后的。”
“我们交给后来的人写。”
“如果有一天。”
“他们觉得我们写得不好。”
“也欢迎他们在那张纸上。”
“替我们画一画红线。”
“到时候被他们骂几句。”
“也算活该。”
……
核心区的大门。
彻底打开。
规则之城的更深一层结构。
展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无数条更粗的光带交织而成的主干。
是将整片宇宙的运行逻辑一层层串起来的纽带。
也是。
藏着这层宇宙所有“旧病”的地方。
顾青云深吸了一口气。
疲惫在这一刻并没有消失。
反而因为前面几重考验被拉得更长。
可在那疲惫之下。
有一种很久不曾出现过的清醒感。
“考卷。”
“总算发下来了。”
他在心底苦笑。
“接下来。”
“才是真正的工作。”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慕容霜握了握剑柄。
药灵儿在心底重新理了一遍“生命模块”的要点。
上界统帅把目光投向那些主干光带。
仿佛在审视一片可能随时要开战的前线。
混沌至尊则一脸“终于要到你们藏垃圾的地方看看了”的兴奋。
“走吧。”
顾青云道。
“我们已经知道。”
“这座城是怎么运转的。”
“也知道。”
“在这张纸上做大手术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
“该看看。”
“你们这一层的卷子。”
“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写歪的。”
他们迈步。
踏入那片更深的光海。
身后。
那块他们亲手写下的小世界样本。
仍在自己的小小轨道上安稳转动。
不完美。
却在每一次偏斜后。
都尽力往“不至于摔烂”的方向挪一挪。
守护者在原地站了很久。
看着那块小世界。
最后。
他抬手。
在自己的城墙内侧。
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上。
写下了一行几乎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小字——
“——曾有人在此留下一个世界样本。”
“——提醒后来者。”
“——完美不必追求。”
“——可修正,才值得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