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色光团边缘的那圈涟漪,一开始只是若有若无。
像某人在水面轻轻点了一指。
水纹散开,又很快收拢。
可随着顾青云心念落下,那圈涟漪一层层向内收紧,最终在光团的某一侧悄悄撕开了一道极窄的缝隙。
不是暴烈的裂口。
更像是一扇在漫长岁月后被首次轻轻推开的门。
门后没有走廊。
只有更深一层的暗。
那暗中,缓缓有无数细小的光粒汇聚。
它们一开始杂乱无章。
很快就在某种无形秩序的牵引下,组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没有清晰的脸。
也看不出性别。
只在眉眼所在的位置,有几道比周围略亮的线条,像是勾出了一双在极暗中也能看清一切的眼睛。
它抬起头。
看向顾青云等人。
那一刻。
整个规则之城仿佛都跟着微微一顿。
街道上的光流速度下意识慢了一线。
远处某些本在奔涌的规则洪流,像是接到了某种“暂缓”的指令,安静在原地旋转。
连空气里的细微震动,也在眨眼间变得格外清晰。
“来了。”
慕容霜指尖无声扣在剑柄上。
药灵儿握紧了顾青云的袖子。
上界统帅与混沌至尊,则像是在看一位久闻其名的宿将,从城府深处缓缓走出。
……
“外来者。”
那个由符文与光粒构成的轮廓开口。
声音并不刺耳。
却带着一种极度克制的冷静。
那不是纯粹的机械音。
更像是一个把情绪压在很多层之后的人,在权衡每一个字该如何落下。
“你们的气息。”
“并不属于这片旋涡。”
“也不属于这一套城的街道。”
“你们从别的纸上来。”
它不是在询问。
而是在陈述一个已经确认的事实。
顾青云没有否认。
“是。”
“我们来自另一棵树。”
“那张纸。”
“在不久前刚刚被迫换过一遍。”
“你们在那边的动静。”
“这里也有感知。”
暗色轮廓淡淡道。
“那棵树的根系曾几乎断裂。”
“你们在它快要倒下的时候。”
“强行把它从火堆前拉了回来。”
“很冒险。”
“也很僭越。”
“但结果。”
“比很多人预想的要好。”
它停顿了一下。
“至少目前看。”
“你们那一层。”
“还算撑得住。”
慕容霜微微挑眉。
“听上去。”
“像是在给我们打一份尚可的成绩。”
“只不过。”
“并不打算因此对我们多客气半分。”
“没错。”
那道轮廓坦然接下。
“你们在自己的纸上做了大手术。”
“那是你们与那棵树之间的事。”
“这里。”
“是另一张纸。”
“另一套树与水的组合。”
“我不能因为你们在那边救过一次。”
“就放任你们在这一边,随心所欲地落笔。”
“哪怕你们自认为是在救人。”
它抬手。
手指由无数细小字符组成。
轻轻一弹。
顾青云等人脚下那一小片街道,便瞬间与整座城的其它部分隔离开来。
光流退散。
规则暂时冻结。
在这一小圈范围内。
只有他们与那道轮廓对峙。
而城中其它角落的运转。
并未因此出现丝毫停滞。
这是一种极为直观的“权限展示”。
——他可以在不伤及整体运行的前提下。
——任意抽出一小块规则与时间。
——作为谈话或试炼的场域。
上界统帅在心底暗暗点头。
“这是。”
“真正意义上的守心者。”
“而不是某个偶然路过的强者。”
“他和这座城。”
“早就绑在一块了。”
……
“你们来此。”
“想做什么?”
守护者的目光,落在顾青云身上。
“是想像在你们那一层那样。”
“审视这里的错误。”
“提出修改。”
“甚至亲自动手。”
“还是。”
“仅仅出于好奇。”
“想看一眼,别人如何写自己的纸?”
顾青云沉默片刻。
没有把自己说成什么“路过的朋友”。
“都有。”
“我想看。”
“也想在必要的时候,提一句意见。”
“更不会否认。”
“如果你们的某些写法。”
“在我看来已经到了‘一定会写崩’的地步。”
“我会下意识想伸手。”
“这是我的坏毛病。”
“也是。”
“我一路走到现在。”
“唯一靠得住的本事。”
守护者静静听着。
没有插话。
“但这一次。”
顾青云接着说。
“我不是来接管。”
“也不是来给你们打分。”
“在你们不开口的情况下。”
“我不会擅自改你们的城。”
“我可以在你们允许的前提下。”
“看看你们的运行方式。”
“如果你们愿意听。”
“我会把我在那边踩过的坑。”
“给你们讲一遍。”
“怎么用。”
“用不用。”
“什么时候用。”
“那是你们的课。”
“不是我的。”
“你们这一层的卷子。”
“批不批。”
“改不改。”
“轮不到我。”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
“我不知道这样的答案。”
“能不能让你放心。”
“但这是我能给出的最诚实的底线。”
……
那道由符文构成的轮廓安静地看着他。
很久之后。
才再次开口。
“你们那一层。”
“曾经有过观察者,试图介入我这一侧。”
“他们没有走到这一步。”
“就在更外圈。”
“被我们请回去了。”
“他们自称负责任。”
“自称可以从更高一层带来更好的方案。”
“却在自己的纸上。”
“写满了我们难以接受的东西。”
“那一役之后。”
“我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自称来帮忙的外来者。”
暗光中。
隐约闪过几段陈旧的画面。
某些曾经自诩为更高维度的存在。
试图以“统一标准”的名义。
把不同世界的规则强行对齐。
结果。
在把一部分混乱压下去的同时。
也压死了无数原本有机会长出别的可能的枝桠。
顾青云没有急着为那些曾经的观测者辩解。
只是轻声道:
“我理解你的顾虑。”
“如果换成我。”
“站在你的位置。”
“也不会轻易把门打开。”
“那你凭什么认为。”
守护者问。
“你不会重演他们的路?”
“凭我在自己那一层。”
“已经试过一次。”
“如果只图省事。”
“我大可以把所有世界写成一个模子。”
“把所有‘不稳定因素’统统删掉。”
“那样底稿会更好维护。”
“收尾也会更轻松。”
“可我没有。”
顾青云抬起手。
在他们周身的规则空间里。
轻轻勾勒出一幅熟悉的图景——
那是存在之树。
那是他刚刚亲手重写过的那张底稿。
那里面。
并没有被抹平的一切差异。
也没有被写死的唯一正确道路。
相反。
他特意给了不同层级、不同世界足够的喘息与试错空间。
“这是我交出的作业。”
“你可以骂它不够完美。”
“可以怀疑它能撑多久。”
“但至少。”
“你很难说。”
“我是在用‘统一’的名义。”
“去图自己轻松。”
“我知道那样写。”
“很方便。”
“我就是没那么写。”
符文轮廓沉默了一阵。
光粒在它周身轻轻波动。
像是在对比眼前这幅树与它自身所守护的旋涡。
“你们做过大手术。”
“也付过代价。”
“这点我承认。”
“但承认不等于信任。”
“我不能因为你们交了一份看上去还不错的答卷。”
“就把卷子整本交给你们改。”
“这一层。”
“有这一层的责任。”
“你们是一群擅长修补的人。”
“但在我眼里。”
“同时也是一群潜在的危险因子。”
它抬头。
“所以。”
“如果你们只是想在外圈看看。”
“我可以让你们看。”
“但若是想碰这里。”
“想在这座城里写下哪怕一个新的标记。”
“就必须先让我相信——”
“你们看得懂。”
“你们下手时不会让整座城一起塌。”
“你们不会在资源有限的前提下。”
“为了追求所谓的完美。”
“再写出一个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的世界。”
……
“你想怎么试?”
顾青云问。
“我不会考你们修仙。”
“也不会考你们打仗。”
守护者道。
“那是你们那张纸上的擅长。”
“在这一层。”
“我要看的。”
“只有三件事。”
“第一。”
“你们能不能在足够短的时间内。”
“看懂我这一层的某一段运行。”
“不是拿你们那边的经验硬套。”
“而是真正理解这里的习惯与节奏。”
“第二。”
“在一块被隔离出来、不会牵连整体的区域里。”
“修复一个已经存在的高危问题。”
“看你们下手时。”
“是否知道该改到哪一层为止。”
“第三。”
“在我给定的资源与约束条件下。”
“构造一个小型世界样本。”
“让它在一段时间内运行。”
“既不自毁。”
“也不靠把所有风险都转嫁给里面生活的个体来苟延。”
“这三件事。”
“若你们能做到。”
“我就承认——”
“至少在这一次。”
“你们有资格作为‘同行’。”
“站在我面前说话。”
“若做不到。”
“我会在不伤及你们原本那棵树的前提下。”
“请你们离开。”
“以后也不再打开这道门。”
……
慕容霜在旁边听着。
慢慢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指。
“至少。”
她低声道。
“比那种一见面就要把人从根上抹掉的做法。”
“要体面得多。”
“考就考。”
“看懂一段别人的路。”
“修一个已经在出了问题的地方。”
“再试着写一个不会把人逼疯的小世界。”
“听上去。”
“像是在考我们平时最擅长的东西。”
药灵儿却更担心第三项。
“写小世界的时候。”
“我们会不会忍不住,重复别人走过的路?”
“比如为了省事。”
“在某些地方故意加上痛得要死的磨难。”
“再美其名曰‘历练’?”
“不会。”
顾青云摇头。
“我们已经在自己那一层。”
“试过不加选择地把痛苦当作必选项。”
“也试过出于恐惧干脆把一切波动都切掉。”
“这两种写法。”
“最后都写坏了。”
“既然已经知道那是烂路。”
“那在别人的卷子上。”
“就更没理由再重走一遍。”
上界统帅则从另一种角度审视这三重考验。
“第一重。”
“像是情报与洞察。”
“第二重。”
“是小规模作战演练。”
“第三重。”
“则是战略层面的‘建制’。”
“看起来。”
“比不少战场的将官考核都严苛。”
混沌至尊笑了笑。
“老夫倒是很好奇。”
“他们那块隔离出来的问题地带。”
“会是个什么鬼样子。”
“是像你们当年那棵树快倒的时候那种烂根?”
“还是某条边界条款写得乱七八糟的虚空?”
……
顾青云重新看向守护者。
“我有一个条件。”
“说。”
“在这三重考验的过程中。”
“如果我们看见某些条款。”
“在我们看来,几乎必然会在未来酿成大祸。”
“我希望有权利在旁边写下一两句注释。”
“提醒后来的人——”
“‘这里曾经有人看见过问题’。”
“至于你们采不采纳。”
“改不改。”
“那是你们的事。”
“但至少。”
“不要在连一行警告都没留的前提下。”
“让将来的人去重新撞同一面墙。”
守护者沉默良久。
城中的光流在这一刻似乎也随之放缓。
仿佛整座城都在等他的回答。
“你想要的。”
“只是旁注权。”
“而不是修改权。”
它确认。
“是。”
“那可以。”
它终于点头。
“在考验期间。”
“我允许你们在特定位置留下标记。”
“但那些标记。”
“是否会被采信。”
“将由这一层的决策者与未来的维护者来判断。”
“你们不能以任何形式。”
“强制他们按照你们的注释去改卷。”
“自然。”
顾青云答。
“我也没多想要那一步。”
“能不能改。”
“什么时候有人愿意来看这一行字。”
“那是另一批人的命运。”
“我们能做的。”
“只是帮他们在转角处。”
“多钉上一块小小的牌子。”
“上面写着——”
“‘这个地方,曾经有人摔过一跤。’”
……
暗色光团周围的涟漪。
在这一刻重新平稳下来。
那道由符文与光粒构成的轮廓抬手一挥。
他们脚下冻结的小片街道。
悄然解封。
只是视野前方。
多出了一片被特意提亮的区域。
那片区域并不大。
却像是从这座城中硬生生切下来的一个截面。
里面呈现着某一段宇宙的运行片段。
星河在其中转动。
文明兴起又衰落。
规则的潮水在那一片小小的缩影里来回拍打。
“第一重。”
守护者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
“看懂这里。”
“告诉我。”
“在你们的眼中。”
“这一段。”
“哪里是顺的。”
“哪里是逆的。”
“哪里是你们那张纸上从未出现过但值得学习的。”
“又有哪些。”
“是你们已经在自己那一层见识过后绝不会写上的句子。”
“从这里开始。”
“我会决定。”
“你们有没有资格。”
“走进下一道门。”
顾青云看向那一片被高亮的宇宙截面。
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先。”
“看看你们这一段,是怎么写的吧。”
他说。
然后迈步。
带着身边的人。
一同踏入了那一片光中。
规则之城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
守护者安静地站在暗色光团中央。
像是一位监考官。
静静注视着这一场。
关乎“能否被视作同行”的。
第一场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