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固的血腥味，仍旧弥漫在风里。
神王第一次降临、第一次出手、第一次在所有人眼前离开之后，仙界并没有迎来真正意义上的“和平”。
那只不过是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待评估”的缓冲期。
中州上空，高悬的神界光幕已经消失，只剩一圈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镶在天穹最深处。
第三防线附近的山河，依旧保持着被摁得塌陷的姿态，还未来得及完全复位；各地宗门紧急清点伤亡，修补阵法，收拢流亡修士，处处都是忙碌的身影。
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白袍神王并不是被他们打退的。
他只是，在算完了一次成本之后，选择暂时离开。
真正的结论，还写在更高的那一行。
青云仙宗。
内域静室深处，一道身影盘膝而坐。
顾青云双目紧闭，神色安静，身上所有气息都压到了极致，仿佛与周边天地完全隔绝。
只有偶尔从他身上逸散出的一丝灰白细光，才会提醒人们——
他，并没有真正入眠。
只是把所有的神魂与心神，全都沉入了识海最深处。
“当前沙盒完整度：不足两成。”
系统冰冷的提示，在意识深处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每一次，都会带着一股隐隐的刺痛。
那是上一次硬接神王一掌时留下的后遗症。
混沌海洋被那一击搅得支离破碎，大片区域彻底坍塌，只剩下一角还勉强维持着“海”的形态，其余地方，到处都是不规则的黑洞。
“比起这些。”
顾青云在心里低声说道，“更重要的是——”
“那一掌里，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识海中，那一幕再次复现。
白袍神王抬手，天地颜色褪去，只剩下黑与白在交替。
那一刻，他不是简单地“出一掌”，而是以自身为笔，直接往这方世界的底稿上重重画了一笔。
那一笔若是实打实落到底，整个仙界就会像被人翻页一样，从这一行，彻底翻到下一张空白纸上。
而他，则是在那一笔落下的瞬间，硬生生把自身混沌撑成了一块薄膜。
——把那一笔，从世界与毁灭之间，拦在了自己这边。
“神王动手时，与天道之间的呼应方式，和魔仙帝、仙帝前辈，都不一样。”
顾青云一条条回看。
“魔仙帝是在用‘规则’砸世界。”
“仙帝前辈，是把自己焊进规则里，用身躯去接。”
“而神王……”
“是在写。”
这一点，他先前只是隐约感觉到。
直到亲身挨了一掌，才真正确认。
“这，就是仙帝之上的高度。”
“不是单纯的力量强弱，而是——”
“谁，在替这个世界执笔。”
他睁开眼。
静室中，光线柔和，石壁上刻着的防护阵纹悄然流转，无声无息。
慕容霜等人守在外围，隔着几重阵法看不清里面，只能安心等待。
顾青云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那只看似普通的手，在上一次硬接神王一掌后，掌心深处隐约多了一道极细的痕迹。
那不是伤口，而更像是一条暗淡的线条。
“那一掌，没有在世界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
“却在我身上，刻了一笔。”
“既然如此——”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沉入识海。
“就从这一笔开始，往上走。”
外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在他的识海里，却像是跨越了整片年轮。
混沌海洋中，那道浅浅的印记慢慢亮了起来。
那是神王那一掌留下的“路”，也是他与更高一层力量真正接触过的痕迹。
顾青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在那一笔旁边，画下第二道线。
第一道，是神王写的。
第二道，要由他自己来写。
“系统。”
“在。”
“调用所有已有数据。”
“把我从下界一路写到现在，所有改变过的功法、阵法、战阵，再过一遍。”
“这一次，不是为了找 bug。”
“而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识海深处，一幅又一幅画面飞快掠过：
从太虚剑宗山门开始，到中州，九宗论道，中州大战，再到魔宗、魔帝、魔仙界，然后是仙帝遗迹、混沌仙帝诀成型，直到如今神界现身。
每一处关键节点，都有他的笔迹。
每一次，他都在“动底层”。
而这一次，他终于要动的是——
自己与世界之间那条最关键的线。
“九转仙帝路，是前辈用自己的身躯，把世界焊在神界门外。”
“混沌仙帝诀，是我用沙盒，把那些会炸穿世界的负载先隔离出去。”
“但无论哪一条路，到目前为止，都还只是‘防御’。”
“真正的仙帝……”
“应该是能握住一部分笔，而不是永远站在下面挡。”
顾青云抬头，看向识海最深处那片灰白与黑洞交织的混沌。
“仙帝，是人。”
“不是神。”
“可在这个世界里，人也可以握笔。”
“哪怕，只握住一瞬间。”
就在这时，天地间那股熟悉的冰冷再次降临。
青云仙宗上空，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天穹忽然暗了一瞬。
高悬的虚空深处，一道极细的裂痕悄然出现，又被大量光纹填满。
“神王。”
万象仙尊从闭关中惊醒，抬头看向天际，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么快？”
“评估结束了？”
云霄仙君也从主殿中走出，仰头望向那道裂痕。
她的眼中，倒映出一抹熟悉的白色。
只不过，这一次，那抹白不再是横压整片天穹的绝对威压。
更多的是一种——
“审判者再度走进庭审现场”的感觉。
白袍神王的身影，再次从高处缓缓落下。
“评估结束。”
他的声音平静如常：“此界，暂不适合继续作为低等试验场。”
“需重新定位。”
“在此之前——”
“做最后一次确认。”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山河，落向青云仙宗内域。
“顾青云。”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
静室中的顾青云缓缓睁开眼。
“来了。”
他站起身，推门而出。
慕容霜等人正要上前，一道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已经将他的身影托起，送向高天。
两人再一次，在整个仙界的注视下相对而立。
白袍神王仔细看了他一眼。
“你，比上次好了一点。”
顾青云淡淡笑了笑：“你，也是第二次来。”
“第一次是试探。”
“这一次，是决定。”
白袍神王点头：“你很清楚。”
“那么——”
“就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说。”
“若你这一笔，能在本次对决中写下值得保留的一行。”
“此界，或许会被归档。”
“若不能——”
他抬手，指向下方的山河。
“那就清空。”
话音落下，他迈出第一步。
没有华丽的前兆，也没有复杂的手势。
只是这一脚落下的瞬间，整个战场所有气机忽然同时一紧。
天地间无数条流动的灵力，仿佛被人一把抓住，拽向他的脚下。
顾青云只觉得自己同样被拉扯着，仿佛要被那只脚连同整个世界一起，踩进某个看不见的深渊。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挡在身前。
“混沌——起。”
灰白色的光在他身后轰然升腾，化作一尊模糊的法相，将他与脚下的山河一并笼罩进去。
白袍神王看着这尊残破的混沌法相，淡淡说道：“你还是只会挡。”
“你以为，靠挡，就能改写结果？”
顾青云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抬眼，看向更高的那一层。
“结果，由写的人决定。”
“可在你们来之前，这里，是没有‘写的人’的。”
“现在，有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猛地伸手，狠狠按在自己识海中的那道浅浅的印记上。
那是神王第一次一掌落下时，在他身上刻下的那一笔。
此刻，被他当成引线，硬生生点燃。
识海中，灰白的混沌海洋轰然沸腾。
裂隙处奔涌出大量细小的光点，那些原本会轻易撕裂金仙神魂的“高危片段”，在混沌与系统的合力下，被一条条重新整理、接驳。
“内核抬升。”
“承载等级提升。”
系统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警告——当前操作等同于在运行中的世界上，更换内核。”
“成功，则境界突破。”
“失败，则全盘蓝屏。”
“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顾青云苦笑。
“前辈当年，是在世界要毁的时候硬换。”
“我现在，至少多了一点缓冲。”
“既然你那一笔已经写在我身上。”
“那就——”
“让我，用这一笔，往上画。”
一瞬间，天地间无数人的视线忽然被某种异象吸引。
青云仙宗上空，一道巨大而模糊的影子缓缓浮现。
那影子一手托着残破的混沌，一手按着脚下的世界。
它既不完全属于仙界，也不完全属于那片灰白的虚空，而是立在两者之间。
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
万象仙尊的瞳孔骤然放大。
“这是……”
“仙帝之威？”
云霄仙君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是。”
“但与我们当年走的那一条，不一样。”
“这是——”
“把人，写进天地中轴的那一条路。”
识海深处，一行极为清晰的字句浮现出来。
“境界判定：仙帝初期。”
顾青云睁开眼。
这一刻，他看世界的方式，悄然改变。
曾经那些模糊的裂缝、那些隐约的线条，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他能看见天道在神王手下起伏的痕迹，也能看见仙界自身残存的抵抗——
那是一条条细小却顽强的线，从无数生灵身上延伸出来，汇聚在这片破碎的天与地之间。
“你终于，站到这一步了。”
白袍神王看着他，缓缓道。
“可惜——”
“差得还远。”
他说着，抬手向前一指。
一缕极其简洁的光芒，从他指尖飞出。
那光芒没有任何多余变化，只是在穿越虚空的过程中，顺手摘下了几条天地间的法则，缠在自己身上。
那是他最为纯粹的一招攻伐。
“试试看。”
“仙帝之身，能在本王手下撑几招。”
顾青云深吸一口气。
刚刚突破带来的澎湃力量仍在血脉间奔腾，他却没有急着挥拳或施展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
他只是抬起手，轻轻伸向那缕光芒。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
看见那道光中，隐藏着一段极其简练的路径——
从神王身后那一片更高处，穿过天道的某个转折，再落入仙界。
“原来如此。”
“你这招，并非完全属于你自己。”
“而是借了上面那一层的手。”
顾青云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那就从这条借来的线下手。”
他指尖略一偏转，将那缕原本直刺而来的光芒，引到了自己身侧。
“仙帝之权，不是去抹除那一招。”
“而是——”
“在它落下之前，给它改一笔。”
灰白色的混沌从他掌心涌出，在那缕光芒周围迅速勾勒出一个极小的“弧线”。
那一弧，看似不起眼，却让光芒原本笔直的轨迹，出现了一点偏移。
仅仅是一点点。
足以让它从“刺穿仙界的中枢”，变成“擦着仙界的边缘掠过”。
那一瞬，天地发出剧烈的轰鸣。
所有人都以为世界又要碎一次。
然而，最终碎裂的，只是远处一大片已经被打成废墟的山脉与虚空。
中州主城上空，那片本该再次遭受重创的天穹，只是微微一暗，便重新亮了起来。
白袍神王的手指停在半空，微微一顿。
“你……”
他低下头，第一次露出真正意义上的“审视”。
“在我的一招中，动了手脚？”
顾青云喘着粗气，苦笑道：“不敢说改。”
“只是顺着你借来的那一条线，往旁边挪了一点。”
“毕竟——”
“这一次，被你刺穿的是我们的世界。”
“下一次，说不定也可以，让那一截余波，落到你们那边的某个角落。”
白袍神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你，终于具备了，被记录的价值。”
“仙帝初成，便敢在本王的招式里动笔。”
“怪不得，上层要让我多看你几眼。”
天地间的紧张气氛，仍旧没有散去。
但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件事：
刚刚踏入仙帝的顾青云，的的确确挡下了神王的一记真招。
不是单纯地挨过去，而是用一种极其危险的方式，把那一招往旁边挪开了一寸。
这一寸，就是生与死的差别。
也是一个世界，能不能继续存在的差别。
顾青云长长吐出一口气。
“仙帝……”
“原来，是这样的高度。”
他看向脚下那片满目疮痍却仍旧存在的山河，眼中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定。
“前辈用九转，把世界焊在门外。”
“我用混沌，把最危险的火，先拉进沙盒。”
“现在——”
“我终于可以，在这张纸上，写自己的那一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