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林府密室。
油灯的光晕在沈墨轩沉静的脸上跳动,他缓缓放下林威从天津卫发回的密信,指尖在粗糙的信纸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信上的内容,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测。
“赵四的家眷找到了,在天津卫鸽子巷。”沈墨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水中,打破了密室的沉闷,“和我们想的一样,被严密监视着,形同软禁。对方这是掐准了赵四的七寸,让他不敢,也不能开口。”
林文博一把抓过信,快速扫过,额角的青筋瞬间绷了起来,一拳捶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王八蛋!用人家老娘妻儿来做要挟!真是下作到了极点!沈兄,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必须救人!只要把人安全救出来,我看那赵四还能不能咬得住牙!”
杨弘接过信,凑近灯光仔细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厚厚的镜片后满是忧虑:“文博,冷静点!救人?说得轻巧!对方显然早有防备,监视的人手不明,在天津卫我们根基太浅,强行动手,成功率有多少?一旦失手,不仅人救不出来,林威林武他们可能都得搭进去!更会彻底暴露我们在查赵四的软肋,到时候,对方狗急跳墙,赵四的家眷恐怕立刻就有性命之忧!”
沈墨轩沉默着,没有参与争论。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律地轻轻敲击,大脑在飞速权衡。救,风险极大,一步踏错满盘皆输;不救,赵四这条线就彻底断了,“金蟾”之谜难以揭开,所有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这是个两难的困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凝固之时,密室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急促、近乎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林府老管家带着哭腔的、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声音:“少爷!沈大人!杨先生!不好了!出天大的事了!”
林文博脸色一变,霍然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后,猛地拉开房门:“福伯!慌什么!慢慢说,天塌不下来!”他嘴上呵斥着,但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
老管家福伯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着前院方向:“少……少爷!顺天府!还有刑部!来了好多官差!把……把前门都给堵了!说……说我们林府涉嫌勾结江洋大盗,窝藏赃物!顺天府尹庞青庞大人和刑部的一位孙郎中亲自带队,已经闯进前院了!说要……要搜查府邸!”
“什么?!”林文博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睛瞬间就红了,“勾结江洋大盗?窝藏赃物?放他娘的狗屁!这是栽赃!是陷害!他们敢硬闯?!”
沈墨轩和杨弘也早已来到门边,两人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顺天府和刑部联手,而且是最高官员亲自带队,深夜闯府搜查!这绝不是普通的公务行动,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突袭!
“冲着我们来的。”沈墨轩的声音冰冷,斩钉截铁,“是冲着账本,还有那两个人来的!”
他瞬间就明白了。这必然是陆炳,或者是“金蟾”背后那只黑手,在得知他们从北镇抚司带走人和账本后,发起的凌厉反击!借用官府的权力,以冠冕堂皇的借口,行毁灭证据、掐断线索之实!一旦账本和那两名关键人证被搜出,不仅前功尽弃,他们自己也会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怎么办?沈兄!”林文博急得额头冒汗,猛地看向沈墨轩,“账本和人都藏在密室里,可这密室……未必绝对安全啊!万一被他们找到……”
林府虽有密室,但建造年代已久,在有心人专业的、地毯式的搜查下,暴露的风险极大!更何况,对方手持官府公文,名正言顺,他们连强行阻拦的正当理由都没有!
形势千钧一发,危机迫在眉睫!
沈墨轩眼神锐利如刀,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硬抗是下下策,只会给对方更强硬的借口,必须争取时间!
“文博!”沈墨轩语速极快,却异常清晰,“你立刻去前院,想办法拖住他们!态度可以强硬,质问他们证据何在,痛斥他们污蔑忠良之后,但记住,尽量不要发生直接的肢体冲突!为我们争取时间!”
“杨兄!”他转向杨弘,“你马上去密室,以最快的速度,将最重要的那几本核心账册,特别是涉及‘金蟾’代号和军械流向的,以及我们整理出来的关键摘要,找最隐蔽的地方藏好!如果……如果情况危急,实在无法保全,宁可销毁,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销毁?”杨弘身体一颤,脸上露出极度心痛和不舍的神情。这些都是他们呕心沥血才得到的证据!
“保不住,就毁掉!留得青山在!”沈墨轩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我去处理赵四和那个账房!快!行动!我们没有时间了!”
三人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密室,分头扑向各自的战场。
林文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怒,整理了一下略微凌乱的衣袍,换上一副又惊又怒、饱含冤屈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向已然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前院。
只见前院庭院中,火把猎猎作响,映照着一片肃杀之气。数十名顺天府衙役和刑部官差手持棍棒刀剑,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为首两人,正是腆着肚子、脸上挂着虚假笑意的顺天府尹庞青,以及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阴鸷的刑部郎中,想必就是那位孙郎中了。
“庞大人!孙大人!”林文博人未至,声先到,声音里充满了被侮辱的愤懑,“深夜率众强闯我林府,还给我林家扣上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我林家世代簪缨,忠君爱国,这‘勾结盗匪、窝藏赃物’八字,从何说起?!今日若拿不出真凭实据,我林文博便是拼着这身功名不要,也要到皇上面前,告你们一个诬陷忠良、践踏律法之罪!”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试图在道义上先声夺人。
庞青胖胖的脸上笑容不变,像尊弥勒佛,但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暖意:“林公子,息怒,息怒嘛!本官亦是接到确凿线报,职责所在,不得不来查证一番。若是查无实据,证明是场误会,本官定然亲自向林老大人和林公子赔罪,还贵府一个清白。还请林公子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去搜查一番,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他话说得圆滑,但那“进去搜查”的意思,却毫不松动。
那孙郎中更是直接,冷哼一声,根本不屑与林文博多费唇舌,直接一挥手,声音冰冷:“搜!给本官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重点是书房、库房以及可能存在的暗格密室!”
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官差们轰然应诺,立刻就要四散开来。
“站住!”林文博张开双臂,猛地挡在通往后院和内书房的路口,目眦欲裂,“庞青!孙志高!你们欺人太甚!无凭无据,仅凭一句莫须有的‘线报’,就要搜查我林府?大明律法何在?!拿出刑部盖章、内阁批红的正式搜查公文来!否则,今日你们想搜我林府,除非从我林文博的尸体上踏过去!”他这是在拼命为沈墨轩和杨弘争取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
前院陷入了激烈的对峙和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而在密室之中,杨弘心脏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借着昏暗的油灯,手忙脚乱地在成堆的账册中翻找,将最重要的那几本挑出来。藏哪里?哪里才安全?他焦急地环顾四周,书架后?地砖下?都不保险!时间太紧了!他甚至能隐约听到前院传来的喧嚣声。
最终,他把心一横,目光落在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用于通风换气的狭小孔洞上。他费力地将几本核心账册卷紧,拼命塞进那狭窄的孔洞深处,又胡乱抓过一些旧的、无用的文书杂物将洞口死死堵住,寄希望于这临时起意的藏匿点能瞒天过海。同时,他将几本记录普通漕运亏空、看似问题不小实则无关要害的账册,故意放在一个半开的箱子里,准备必要时用来转移视线,弃卒保帅。
另一边,沈墨轩如同鬼魅般潜入关押赵四和账房的地窖。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必须处理这两个活口!一旦被搜出,他们要么被当场灭口,要么被带走,成为对方反咬一口的工具!
转移?时间根本不够!地窖入口再隐蔽,也经不起专业人员的反复敲打勘验。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念头在沈墨轩脑中闪过。他迅速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倒出两粒乌黑、带着奇异腥味的药丸。这是他早年因缘际会从一位江湖异人处得来的秘药,名为“龟息丸”,服下后能在十二个时辰内令人陷入一种假死状态,气息、脉搏微弱到近乎察觉不到,如同重病濒死之人。
这是无奈之下的豪赌!赌搜查的人不会对两个“垂死”的囚犯过于在意,赌他们看不穿这江湖伎俩!
他快步走到蜷缩在草堆里、奄奄一息的赵四身边,捏开他的下颌,将一粒药丸塞了进去,低喝道:“赵四!想活命,就给我装死!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只剩一口气的死人!听懂了吗?否则,外面那些官差进来,你立刻就没命!”
赵四眼神涣散,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本能反应。
沈墨轩不再耽搁,如法炮制,也给旁边那个精神已近崩溃的账房塞下了药丸。然后,他迅速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将地窖恢复原状,仿佛这里只是两个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将死囚徒。
他刚退出地窖,隐藏好入口,前院的喧嚣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就已经如同潮水般,涌入了内院,火把的光芒越来越近,将廊下的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沈墨轩隐在廊柱的黑暗中,看着那些晃动的、充满恶意的火光,听着官差们粗鲁的呵斥与翻箱倒柜的声音,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不知道杨弘藏匿的账本能坚持多久,不知道那两粒“龟息丸”是否能骗过经验丰富的官差,更不知道林文博能在外面对峙到几时。
风暴,已经毫不留情地席卷了整个林府。今夜,注定无人能眠,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缘,生死成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