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惨败的沙盘推演之后,整支征西军都沉浸在一种混杂着羞愧、不甘与迷茫的死寂之中。卫疆没有给他们任何舔舐伤口的时间。当所有人都“知耻而后勇”地憋着一口气时,那场由征远侯林乾亲自命名,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地狱周”实战对抗演习,正式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尽,冰冷的露水打湿了军营外的山林。一枚蓝色的袖标与一枚红色的袖标,被同时系在了两名士兵的手臂上。昨天他们还是睡在同一个营帐、分享着同一壶劣酒的兄弟,今天便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卫疆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二十万大军彻底打乱、混编,分为“红蓝”两军。他与雷鸣各领其一,在这片广袤的山区之中,展开了一场为期七天、残酷无比的“夺旗”之战。
演习的号角吹响,地狱的大门随之洞开。
卫疆的蓝军之中,那些骄傲惯了的北疆骑兵,几乎是出于本能,再一次犯下了沙盘上的致命错误。他们脱离了步兵的掩护,如同一群嗜血的独狼,发动了一场自以为神出鬼没的长途奔袭,企图效仿草原战法,在第一时间就将雷鸣的红军指挥部一举端掉。
他们风驰电掣,马蹄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山谷。然而,这股一往无前的钢铁洪流,却一头狠狠撞进了一张由京营老兵布下的、复杂而又阴险的“陷阱阵”之中。
伪装成灌木丛的绊马索,覆盖着枯叶的捕兽坑,以及隐藏在密林深处、由神臂弩发射的涂着白色石灰粉的“判决之箭”,构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冲在最前的骑士连人带马翻滚在地,被判“阵亡”的白灰在他们身上炸开,像一朵朵耻辱之花。
“痛吧。”山坡之上,卫疆举着单筒望远镜,冷酷地注视着这一切,“只有痛了,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狼崽子才会记住。才会明白,你们那点可怜的骄傲,在真正的战争面前是何等地不堪一击。”
当蓝军的骑兵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惨痛代价时,雷鸣的红军则上演了第一次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步炮协同”。
一万名红军步兵结成厚实的方阵,在正面战场上稳步推进,巨大的盾牌与林立的长枪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壁垒,牢牢吸引住了蓝军主力的注意力。喊杀声震天动地,空气中充满了汗水与尘土混合的腥气。
而在无人注意的侧翼,雷鸣正亲自指挥着炮兵,用骡马拖拽着沉重的野战炮,艰难地翻越了一座陡峭的小山。当他们气喘吁吁地将炮口从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对准蓝军的侧翼时,雷鸣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属于炮兵的、狂热而又冷静的光芒。
“全营,三轮急速射!目标,敌军左翼,给我覆盖!”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撕裂了山谷的宁静。数十枚不会炸裂伤人、却填满了红色粉末的“演习弹”撕开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如同一群红色的死神,从天而降。它们精准地砸入蓝军步兵的阵列之中,每一次落地都爆开一团巨大的红色烟雾,将方圆数十步内的所有士兵都染得如同地狱恶鬼。
那呛人的硝烟味粗暴地灌入每个人的鼻腔,震耳欲聋的炮声几乎要撕裂耳膜。被染红的士兵们呆若木鸡,他们从未想过,战争可以如此。
演习的第一天,以蓝军的惨败告终。
随着演习的进行,那种痛苦的认知,开始如同瘟疫般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中蔓延。
骑兵们发现,没有步兵用血肉之躯为他们构建稳固的阵线,扫清前方的障碍,自己引以为傲的冲锋不过是冲向屠宰场的亡命狂奔。他们是利剑,却需要持剑的手。
步兵们也明白了,没有骑兵利用其无与伦比的机动力去穿插、去袭扰、去撕裂敌人的阵型,自己这块坚固的“铁砧”就只能被动挨打,活活被敌人的炮火与弓箭磨成齑粉。
而所有人,都对炮兵产生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他们终于痛苦地意识到,没有那些钢铁巨兽的远程支援,他们所有人的血肉之躯,都只是在为冰冷的战争机器徒劳地填充燃料。
合作,不再是将领口中的一句空话,而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改变,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北疆骑兵的斥候不再只为自己侦察,他们开始冒险深入敌后,为炮兵指示那些隐藏起来的、致命的目标。京营的步兵,在构筑阵地时,会主动为侧翼的骑兵预留出足以让他们从容发动冲锋的通道。
演习的第五天,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一场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冰冷的雨水混杂着泥浆,将整个山区都变成了一片黏腻滑溜的沼泽。双方的火铳与火炮,都在这该死的潮气中暂时失灵。
战斗,回归到了最原始、最血腥的肉搏。
在一场争夺山顶制高点的惨烈“白刃战”中,红蓝两军的士兵如同两群疯狗,在泥泞的山坡上翻滚、扭打、用刺刀、用牙齿、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杀死对方。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沉重的喘息声在雨幕中此起彼伏。
一名京营的步兵,红着眼,刚刚用枪托砸翻一个敌人,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名来自北疆的蓝军骑兵正奋力地向上攀爬,距离山顶的军旗只剩下最后几步之遥。
“操!这北疆蛮子,爬得还挺快!要是让他上去了,我们红军可就赢了……”他心中咒骂着,下意识地便要冲过去阻拦。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他看到了另一侧的密林中,一名蓝军的弓箭手正拉开长弓,瞄准了那个正在攀爬的、毫无防备的骑兵。
妈的!那边的蓝军弓箭手!
京营步兵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瞬间,他忘了自己是红军,忘了手臂上那抹刺眼的红色袖标。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大周的兵,死在自己面前!哪怕,只是“演习”中的死亡。
“小心!”
他怒吼着,用尽全身的力气,飞身扑了过去。一支涂着白色石灰的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钉在了他的后背之上。剧烈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都撞在了那名北疆骑兵的身上。
北疆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便要拔刀。可当他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友军的、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以及那人后背上,代表着“阵亡”的、刺目的白色印记。
他愣住了。
他终于登上了山顶,那面象征着胜利的军旗,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他没有去抢夺军旗。
他缓缓转身,看着那个为了救自己而“阵亡”、正从泥泞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不同“山头”的“袍泽”。他伸出了那只习惯了握紧马刀的手,将他,从冰冷的泥浆中,用力地,拉了起来。
山顶之上,大雨滂沱。
两人,一个来自北疆,一个来自京城,手臂上还系着代表“敌我”的、不同颜色的袖标。他们互相搀扶着,在泥泞的山坡上,看着彼此那张同样沾满了泥水与疲惫的脸,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属于“战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