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驿马的马蹄重重踏在京城朱雀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冰冷的积水。
马上的信使像一截被泥浆包裹的枯木,浑身散发着汗水、尘土与马匹的腥臊气混合而成的、一种独属于长途奔袭的浓烈味道。他的嘴唇干裂如龟纹,整个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马背上栽下。
但他手中那面代表着“八百里加急军报”的血红色小旗,却依旧在京城清晨的寒风中猎猎作响。那抹红色是如此刺眼,像一道划破了帝都慵懒晨雾的伤口。
他在朱雀门前没有丝毫减速,守城的卫兵甚至来不及呵斥,那匹通体漆黑、口吐白沫的北地战马便化作一道狂风,冲开了象征着天子威仪的巨大门洞。
“北疆大捷——!”
嘶哑的、如同破烂风箱般的嘶吼,从信使被风沙撕裂的喉咙里挤出。
“阵斩汗王——!”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旱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沉睡的京城上空轰然炸响!
最初,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刚刚推开门板准备开始一天营生的店家老板,那些提着鸟笼信步而出的八旗子弟,那些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硬地停在原地。他们茫然地循着声音望去,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敢置信。
大捷?
阵斩汗王?
这怎么可能?四十万草原狼骑兵临城下,朝廷上下甚至都在暗中讨论议和赔款的数额,怎么会……大捷?
寂静只持续了三个呼吸。
当那匹驿马挟着滚滚烟尘,冲过第二个街口,将那撕心裂肺的八个字第二次抛洒在空气中时,整座京城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的火药桶,瞬间引爆!
“什么?!”
“大捷?!我没听错吧?!”
“赢了?我们赢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街边的泼皮闲汉,他们扔掉手里的骰子,疯了一般冲上街头。紧接着,是无数从门窗后探出头的百姓,他们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息之内,便完成了从呆滞、到狂喜、再到泪流满面的剧烈转变。
“赢了!真的赢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老子的儿子就在朔州当兵!他没死!他没死!”一个魁梧的汉子,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膛。
短暂的、个体的情绪宣泄,迅速汇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无数的百姓自发地从坊市、从胡同、从宅院里蜂拥而出,他们奔跑着,叫喊着,将彼此的狂喜与激动互相传染、放大,最终汇成了一股席卷整座城市的、山呼海啸般的巨大声浪!
“大捷——!”
“林大人神机妙算!”
“大周万胜——!”
欢呼声淹没了京城的一切杂音,让脚下的青石板路都在嗡嗡作响。这股由民心汇成的浪潮,比任何军队都更具压迫力,将数月以来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阴霾与屈辱,冲刷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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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内,气氛肃杀。
早朝的议程刚刚进行到一半,殿外的喧哗声已经隐约可闻,让一众养气功夫深厚的朝臣都忍不住心浮气躁。
户部尚书孙景站在百官之首,眼观鼻,鼻观心,但那微微颤抖的胡须,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忘不了数日前,自己是如何在朝堂上痛陈利害,主张议和,甚至暗示林乾此举是“置北疆军民于死地”的豪赌。
如今,殿外的欢呼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老脸上,火辣辣地疼。
就在这时,一名殿前太监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太过激动,甚至被高高的门槛绊倒,摔了个嘴啃泥。但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到御座之下,用一种变了调的、近乎尖叫的声音高喊:“报——!启禀太子殿下!北疆八百里加急!大捷——!”
轰!
这声通报,彻底击碎了太和殿内最后的矜持。
所有官员,无论派系,无论立场,都在这一刻齐齐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捷报被呈了上来。
监国太子亲自走下御阶,那份还带着信使体温与沙场尘土的战报,被他紧紧攥在手中。他修长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缓缓展开战报,目光从那一个个用朱砂写就的、触目惊心的文字上扫过。
“……血战两日,我军内外交加,阵斩草原可汗阿史那一族于朔州城外……卫疆将军亲手枭首……敌军崩溃,死伤俘虏十数万,余者星散北逃,十年之内,北疆再无战事……”
寂静。
针落可闻的寂静。
但在这寂静之下,是无数颗心脏在疯狂擂动的声音。
“噗通——!”
一声闷响,户部尚书孙景,这位三朝元老,竟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对着太子,对着那份捷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响头。
“老臣……有罪!”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巨大的解脱与由衷的忏悔。额头与冰冷的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臣当初鼠目寸光,险些误了国家大事!老臣……心服口服!”
他身后,那些曾经附和过“议和”之论的保守派老臣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们没有丝毫犹豫,纷纷跟随着孙景跪倒在地,用最彻底的匍匐,来洗刷自己昔日的怯懦与短视。
而以陈润为首的“通州学堂”一派的年轻官员们,则个个挺直了胸膛,与有荣焉。他们看向百官末列那个始终沉默不语的身影——林乾——眼神中充满了如同朝圣般的、炙热的崇拜。
是林大人!
又是林大人!
他甚至都未曾亲临北疆,却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布下了这石破天惊的必杀之局!这是何等的经天纬地之才!
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那股如同岩浆般翻腾的狂喜与激动。他缓缓环视着殿下百官,环视着那些或忏悔、或崇拜、或敬畏的脸。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战报,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属于胜利君主的、充满了无上威严的语气,高声宣布:
“传我旨意!”
“大赦天下!皇家与民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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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的力量,远不止于朝堂。
当官方的告示被张贴在京城各大公告栏时,民间的狂欢被推向了顶点。
城南的说书先生,将手中那块讲了八百遍《三国》的醒木一拍,立刻就着这滚烫的战报,编出了一段名为《林侯爷计定红石谷,卫将军枪挑金帐汗》的新段子,听得满堂茶客如痴如醉,打赏的铜钱几乎堆满了整个桌面。
酒肆里,茶馆中,街头巷尾,所有的话题都只有一个——定远侯。
“你们是没瞧见!那户部尚书孙老顽固,今儿在朝上,给太子爷磕头磕得那叫一个响!”
“嗨!那算什么?我听说啊,这整盘大棋,从卫将军的‘诈降’,到红石谷的一把大火,再到那苍狼部的临阵倒戈,全都是咱们林侯爷在自家书房里,对着一张沙盘推演出来的!这简直就是神仙手段!”
“军神!这才是真正的军神!”
更有甚者,无数百姓竟自发地,成群结队地涌向城隍庙。他们不拜鬼神,却在庙中点燃了最上等的檀香,对着那虚无的牌位,恭恭敬敬地叩首祈福。他们口中念叨的,不再是漫天神佛,而是一个共同的名字:
“求城隍爷保佑林大人福寿安康,岁岁平安……”
民心,是最朴素的信仰。在这一刻,林乾这个名字,已经被京城的百万百姓,推上了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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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之后,太子没有返回东宫。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包括他最核心的幕僚都始料未及的决定——摆驾,亲访定远侯府。
这不是召见,是亲访。
当那顶代表着帝国储君的、十六人抬的巨大舆辇,在一众核心大臣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驶出皇城,穿过欢呼的人海,最终缓缓停在定远侯府门前时,整个京城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闻讯赶来的百姓和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明白这个动作背后所代表的意义。那是一种超越了君臣之礼的、无可比拟的恩宠与信任。它像一道无声的圣旨,向全天下宣告,林乾的地位,已然超然于百官之上。任何关于“功高震主”的猜忌,在这场盛大而高调的亲访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
侯府那扇镌刻着“定远”二字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
林乾身着一袭青色便服,长身玉立,独自一人,从门内走出。他脸上没有丝毫的狂喜或激动,平静得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与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狂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正要按照礼制,下跪迎接。
太子却已走下车驾,快行几步,不等他跪下,便亲自上前,伸出双手,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
“先生不必多礼。”
太子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
他紧紧握住了林乾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有力。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
“先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