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定远侯府那扇挂着御赐牌匾的、朱漆大门前,缓缓地停下了。
没有预想中的喝骂与驱赶,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那门口侍立的、身着京营玄色劲装的护卫,只是在验看过她那张属于荣国府大管家的名帖之后,便面无表情地侧身,让开了一条通路。
那姿态,不是恭敬,而是一种更为可怕的、视若无物的平静。
她由平儿搀扶着,走下马车。她抬起眼,看着那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定远侯府”的牌匾,那三个字,是天子的笔迹,是皇权的象征,是压在她,压在整个贾家头顶之上,一座永远也无法撼动的、冰冷的大山。
一名青衣小厮,将她,引入了府中。
这里,太静了。静得,像一座与世隔绝的仙府。也静得,像一座不允许任何污浊之物踏足的、森然的庙堂。
她被引到了一处名为“潇湘馆”的院落。那院门之上,竟也挂着一块小小的、梨花木的匾额,那字迹,清秀灵动,带着一种属于女儿家的、不染尘埃的雅致。
在荣国府,林黛玉住的,只是老太太后院一间收拾出来的、名为“东厢”的屋子。可在这里,她却有了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地压回了心底,换上了一副她练习了一路的、最是亲热,也最是得体的笑容,由那引路的小丫鬟挑开了门帘。
一股清冽的、混杂着竹叶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架紫竹的书架,一张素面的古琴,一方案几,几上,是一只半旧的汝窑笔洗,与几本翻开的话本。
窗下,那张铺着月白色锦垫的罗汉床上,正坐着两个绝色的女儿。
一个,是秦可卿。她正低着头,专注地为另一人整理着裙摆之上,一处微小的褶皱。那姿态,恭敬而又自然。
另一个,是林黛玉。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湖绿色的罗裙,那裙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绣样。
她的头发,也只是松松地,用一根碧玉簪子挽着。她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几竿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翠竹,那侧脸,在窗格筛落的光影之中,美得,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玉观音。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林妹妹。”王熙凤那早已烂熟于心的、热络的笑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那般的突兀,也那般的……空洞。
她走上前,故作亲昵地,便要去拉黛玉的手:“好妹妹,自你搬出府去,可真是,想煞了姐姐我了。你瞧瞧,这气色,可比在府里的时候,红润了不知多少。可见,还是你这哥哥,会疼人。”
黛玉的手,却在她将要触碰到的一瞬间,不着痕迹地,向后微微一缩,拿起了一旁几上,那本翻开的话本。
她的动作很轻很自然,像是真的只是想起了某段有趣的情节。
可王熙凤那只伸在半空中的手,却尴尬地,凝固了。
那满腔的热情,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却又坚不可摧的棉花墙,被尽数,反弹了回来。
“凤姐姐,怎么今日,有空过来了?”黛玉终于,抬起了眼,看向她。那目光依旧是温和的,却又没有半分属于旧日的亲昵与依赖。
那是一种属于平辈的审视。
王熙凤的心,又是一沉。她知道,眼前这个,早已不是那个在贾府之中,需要看着她脸色行事、会因她一句玩笑而落泪的、敏感的孤女了。
她,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王熙凤干笑了两声,顺势在床沿边,坐了下来。她看了一眼一旁只是起身行礼,便又安静坐下,垂眸不语的秦可卿,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还不是,为了你那琏二哥的事。”她不再绕弯子,那声音,瞬间,便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恰到好处的悲切与无助。她抬起袖角,拭了拭那本不存在的眼泪。
“妹妹,你是不知道。自那圣旨下来,你琏二哥,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般。他那般一个娇生惯养大的人,哪里受得了,去那通州的工地上,吃那样的苦?这若是真去了,怕是,不出三日,便要,脱一层皮下来。姐姐我这心里,真是……真是跟拿刀子在剜一样啊。”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仔细地观察着黛玉的神情。
可黛玉的脸上,却依旧是那份温和的、不起波澜的平静。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故事。
王熙凤的心,越来越凉。她知道,寻常的苦肉计,已是无用。她一咬牙,将那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筹码,压了上去。
她“噗通”一声,竟从那罗汉床边,滑了下来,瘫坐在了黛玉的面前!
“奶奶!”一旁的平儿,发出了惊恐的呼声!
秦可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站起了身。
“凤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黛玉的眉头,终于,微微地,蹙了起来。她起身,便要去扶。
王熙凤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裙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此刻蓄满了泪水。
那泪水,是真的,是因那巨大的屈辱与无尽的绝望而流下的、滚烫的泪。
“好妹妹!”她的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哀求,“我知道,我知道,往日里,是姐姐的不是。是姐姐,有眼不识泰山,慢待了你,也慢待了林大人。可看在,看在咱们往日那几年的情分上,看在我那苦命的女儿巧姐儿,还时常念着你这个‘林姑姑’的份上。你,就帮姐姐,这一次吧!”
“你去,你去与林大人,说一句好话。就说,你琏二哥,他知道错了。让他,饶了我们这一回吧!只要能不去那通州,便是让他,捐出全部的家私,姐姐我,也心甘情愿!妹妹,我求你了!”
黛玉的脸上,第一次,敛去了所有的笑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是一种王熙凤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如同深潭般的平静。
“凤姐姐,”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入王熙凤的心里,“你这情,求错了地方。”
“第一,琏二哥去通州为监工,是圣上的旨意,非我兄长所能左右。”
“第二,我兄长如今,是朝廷的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他要做的,是为国尽忠,是为民请命。而不是,在这后宅之中,徇私枉法,为人,开那方便之门。”
“第三,”黛玉的目光,落在王熙凤那张因震惊与羞愤而扭曲的脸上,那声音,变得更轻,也更冷,“姐姐今日,求的是我。可姐姐心里,真正想求的,怕也不是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妹妹吧?”
她顿了顿,将那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现实,如同一面镜子,摆在了王熙凤的面前。
“姐姐真正想求的,是这‘定远侯府’的权势。可这权势,姓林,不姓贾。”
“姐姐与其在这里,与我这个妹妹,耗费唇舌。不如,回去,好生,劝一劝琏二哥。让他,收起那份国公府的体面,到了那工地上,好生当差,莫要,再惹出什么,连累整个家族的祸事来。”
“这,才是我这个做妹妹的,唯一能给姐姐的,一句……忠告。”
一番话说完,王熙凤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屈辱,都在这几句轻描淡写,却又字字诛心的话语面前,被剥得,体无完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了尴尬与绝望的沉默之中,一个熟悉的、带着几分疲惫,却又沉稳如山的脚步声,自院外由远及近。
林乾,回来了。